辟谷与修为有关,三品之下还需进食,但方丈山是例外,但凡入山,山中俱会赐下丹药,助人断五谷,洗尘根。
黄药师不知宋怀尘为何突然问这个,但仍答道“没错。”
“那你现在吃东西吗?”黄药师屋后入乡随俗的种了一畦菜。
“吃。”黄药师点头,宋怀尘必然也要经历这一过程,于是他仔细解释道,“此间灵气太过稀薄,不足以供三品上修为的修士运行周天,体内神气匮乏,需得外物补充,所以我们不得不吃。”
“自然,吃凡俗之物对修行无益,但若不吃,境界只会退得更快。”他看一眼宋怀尘,后者唇色极淡,是不自然的苍白,“你现在觉得喘不上气吧?”
宋怀尘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黄药师从药箱中拿出一瓶丹药,轻轻放到宋怀尘手边桌上“我初来时也是如此,这味药能缓解症状。”
宋怀尘将药瓶转过半圈,看瓷瓶上贴的红纸标签,就两个字——“毒药”。
宋怀尘“这种时候,我是不是该让你先吃一颗?”
黄药师嘿嘿笑了“不用试了,这就是一味毒药,就看你敢不敢吃了。”
“已经说过了,我们呼吸不畅是因为凡间灵气稀薄,修为越高所受影响越大,反而言之,只要修为足够低,就能适应这个地方。”
“这味药,是禁锢修为用的,对修士来说确实是一味毒药。”
宋怀尘很好奇“如果凡人吃了呢?”
黄药师“等于吃了一颗糖丸……姜汤好了,你就从这个开始进食吧。”
黄药师转身去端姜汤,宋怀尘盯着“毒药”两个字看了会儿,扬声问“吃几颗?”
黄药师端着姜汤迈着八字步过来“一颗足以。”
“好。”
入口即化的药丸回甘无穷,带来的却是席卷全身经脉的剧痛!
吞下药丸的同时,宋怀尘伸手去接姜汤,剧痛突如其来,他动作一顿,却还是稳稳接过了汤碗。
黄药师不敢放手,生怕他把汤碗砸了“缓缓缓缓,你先缓缓再喝。”
宋怀尘将汤碗放在桌上,过了几息才开口“你挨过劫雷吗?”
黄药师“没有。”八品之上晋阶才有劫雷劈下,“你经历过?”
“别人的,擦了下。”宋怀尘语调平稳,但从他只有几个字的短句能看出,他并不像表现得那么轻松。
宋怀尘额头有汗水渗出,嘴唇上些微的血色彻底褪尽“一样痛。”
“你是想说因为承受过类似的痛楚,所以这回可以忍受吗?”黄药师笑起来,“哈哈哈,逞什么强呢,痛一次是痛,痛两次就不是痛了吗。”
劫雷一道劈过就完,归元纳气后痛楚立时就能消减。
药石带来的剧痛一寸寸碾过骨骼,是无药可医的持久。
宋怀尘搁在桌面的手不自觉的轻颤,再没法把碗端起来。他有气无力的看了眼黄药师,垂下眼,暗自忍耐。
黄药师背着双手踱着四方步进了厨房“忍忍就过去了,过去后就能吃饭了。”
“在多年辟谷之后,凡世菜肴也如珍馐啊。”
“是么?”宋怀尘低声问了句,声音沙哑,黄药师没听见。
修士都说凡尘食物中含有杂质,修道后再去尝试,再美味的菜肴都如同嚼食沙土。
宋怀尘倒是想尝试,奈何鹤亭望上根本没一个凡人。
一盏茶后,疼痛渐消,宋怀尘吐出一口浊气,抬手去够桌上的姜汤,碗壁温热,他缩回了手。前胸后背的衣服已经湿透,恐怕是不需要这碗姜汤。
一滴汗从额头滑落,指尖还没离开碗壁,宋怀尘又扶了回去。
他端起碗,闻了闻,小心翼翼的尝了口,是非常正常的姜汤味,并不是前人形容的土腥泥浆味。
亲身尝试之后,宋怀尘对黄药师口中的“珍馐”有了期待。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宋怀尘站在厨房门口看了眼就觉得不妙,灶台上传出的味道怎么闻怎么奇怪。
他伸筷子尝了口。
“怎么样?”黄药师兴致勃勃的问。
“……”宋怀尘把散发着焦糊味的菜叶子咽下去,“出去。”
“让你做菜简直是亵渎食物。”
“啥?”黄药师老大的不服气,“你行你上啊!”
宋怀尘抢过锅铲,唇角绽开一道笑纹,为黄药师的话“我上了。”
半个时辰后,黄药师的满腔怒气彻底化为一肚子服气。
“你一个海外十洲的神仙,哪里学来得这么一手好厨艺?”
宋怀尘一句话解惑“我是遇难海客。”
“哦。”黄药师无意深究宋怀尘过往,“明天吃什么?”
宋怀尘数着米粒吃饭,辟谷太久,他不敢吃太多“你有什么?”
黄药师豪气万丈“应有尽有!只要你肯做!”
宋怀尘看他一眼“我觉得,你不该叫黄药师,该叫洪七公。”
黄药师“为什么?洪七公是名字?还是称号?”
看见黄药师不似作为的疑惑神色,宋怀尘没什么表情“洪七公也很爱吃……就当我没说过吧。”
孙婆婆手脚麻利,太阳下山前把改好的衣服送了来,黄药师要给她工钱,老婆婆死活不收“平日里有个风寒咳嗽的,到黄药师你这里讨幅药吃,你什么时候收过我钱了?”
“这可不一样,草药山上随便采采就有,布料可要真金白银的去买。”
“黄药师你可别欺负我老婆子没见识,药可比针头线脑贵多了。”
两人谁都说服不了谁,几枚铜钱推来推去。
穿着黄药师旧衣服的宋怀尘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碗馄饨。
随手折了根树枝当发簪的男人笑眯眯道“鱼肉馄饨,我给阿晚端一碗过去。”
他说着也不等孙婆婆答应,端着碗就往外走。
“宋公子,这怎么好意思!”孙婆婆顾不上和黄药师推让,转身要去拦宋怀尘,然而小尾巴看祖母迟迟不归,自己跑了过来。孙婆婆还没迈出药堂门槛,院门口宋怀尘已经弯腰把碗送到了小姑娘面前。
馄饨喷香,小姑娘吞咽着口水,却是不敢接,她怯生生的看了眼宋怀尘,然后求助地望向祖母。
“端好了,小心汤洒出来烫。”宋怀尘可不管那么多,拉起小姑娘的手,把碗塞过去。
阿晚收回视线看他,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宋怀尘笑着看着她,小姑娘有双大眼睛,宋怀尘望着望着,脸上的笑突然滞了下。
他看见小姑娘瞳孔中映出的自己,顶着一头白发。
章
“你注意到了?”
祖孙俩相伴离开,目送她们走进家门,黄药师关上药堂院门,对上了宋怀尘若有所思的目光。
“那个孩子看到的世界,和我们看到的不同?”年轻男人试探着问。
“阿晚不是孙婆婆的亲孙女,她是孙婆婆在赶集回来时在路上捡到的,被放在个篮子里,小被子下压着封信,大意是此女不祥,能见常人不可见之物。”
“把孩子丢了就丢了,还留这么封信,真是不给活路。”
“是啊,”黄药师叹气,“当时孙婆婆新丧,”男人强调道,“丧子。”
“丧夫丧子,老无可依,当时她过得浑浑噩噩,她捡回阿晚,是想通过她看看自己的儿子,老人家坚信自己的儿子舍不得离开。”
“她看到了吗?”
“当然没有。”黄药师摸着胡须,露出费解的神色,“阿晚能见常人不能见的精魅鬼怪,我却察觉不到她身上有灵气,在她的眼睛里,我时而是现在的模样,时而是不蓄须的。”
黄药师嘀咕“我一直蓄须。”他问宋怀尘,“你在她眼睛里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我满头白发。”宋怀尘回答,顿了下后他不怀好意的笑了,“满头白发……如果阿晚看的是未来,你老了后连胡子都掉光了?那头发还健在否?”
黄药师眯起眼睛“哼,老夫可是满头茂盛黑发,哪像你少白头!刮掉胡子,更显得我雄姿英发,气宇轩昂!”
宋怀尘看着他,摆明了不相信“什么时候,我们一起让阿晚瞧瞧。”
他话锋一转“你的毒药毒得我连一品境都不到,如果遇上高手,岂不只有挨打的份?”
“你现在才问这个,比我想象得晚了些。”修士最大的倚仗就是一身修为,黄药师一直在等宋怀尘提问,“此界修士不以十品论等,而以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炼虚六重境界划分,你的一品以下,已经是炼虚巅峰了——不然你哪能好好留在这里?早该飞升了!”
“因为我们已经是飞升的修为,此界容不下,排斥我们,所以才喘不上气?”
黄药师点头“可以这么理解,总之,你觉得你修为低,但在凡世已经能横着走了。”
“而且药效总是会退去的。”黄药师直接扔了一瓶标着“毒药”的丹药给宋怀尘,“我们出现在此界有违天道,强行使用仙法——姑且这么称呼吧,会招致天道惩罚,真遇上事了,反而是被压制着修为出手,更能放开些。”
“不过我在这里三年,还没遇到过一个修士,”黄药师揭过话题,问,“你还不困吧?”
山中天黑得早,而且暗得极快,几句话的时间,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偶尔有狗吠传来,更显得山村幽寂。
修士不需要睡眠,宋怀尘答“不困”。
黄药师的视线越过了药堂的竹篱笆,月亮爬上墨色天空,映山湖在远处闪烁着光辉,如一面明镜。山势错落,水旱田因地制宜,东一块西一块,颇有野趣。茅屋木房沿着山路铺展,一派田园的幽静。
“再过两刻,我带你出去走走,”黄药师的声音飘散在渐起的晚雾中,“这个小村子,是个死局。”
宋怀尘跟着他的视线望出去,起伏山路上由屋舍窗内透出的点点灯光一盏盏熄灭,湖边小村庄很快陷入一片黑暗中。
群山环抱之中一面镜湖映着月光,一片清冷的白,山峦倒影沉沉压下,如栖息在湖底的巨兽。水面起了雾,雾袅袅升腾,将整片村子笼罩在一片纱幕之中。
药堂前点着药炉,药壶吐出的水汽中掺杂着浓郁的药味,苦涩的味道氤氲在雾气中,变得潮湿而持久。
犬吠声完全停歇了。
黄药师在白雾中吐出一口气“走吧,咱们上山。”
山路曲折陡峭,两人落足无声,看似走得悠闲,脚程却是飞快,樵夫猎人日积月累踩出的小路已尽,树木越发茂盛。
宋怀尘看出了不对,一路走来,路两旁,目力可及的树林深处,时不时会冒出一截截篱笆来,陈旧的篱笆在斑驳树荫中张牙舞爪,姿态不可一世。
篱笆半人高,又矮又稀疏,若说是防野兽下山冲毁庄稼的设置,未免太儿戏,它们更像是界碑。
可这界碑又有什么用呢?
黄药师一抬下巴“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