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还不够。
她想, 她或者已经开始感受到战争的残酷了
方才那士兵在她面前倒下的时候, 她甚至都能感受到那溅到她手腕上的鲜血的温热。
她的心尖打着颤, 什么也管不了、什么顾不了了。
第一次, 锦颐像是要将心头的所有愤恨发泄出来一样,大声叫嚷道“t的,红七连的战士们,都给我撸起袖子,用你们手里的枪给我干死这帮日本鬼子”
什么自持、什么涵养,在这一刻统统见鬼去吧
端着枪,奔着那些穿插在六二零团士兵里的日军们, 锦颐率先冲了进去。她用着手里的枪, 用着刚刚装满的子弹, 一下又一下的打向那些日军们。她的脑子里真真正正的只有一个念头
消灭他们。
听着锦颐和红七连的士兵们几乎嘶哑的喉咙,看着他们狠绝而又有力的反击动作,六二零团士兵们的心里,开始不可抑制的触动和动摇起来
没有人是想死的。
至少, 没有人是想死在“不准动”这样一个画地为牢的指令里的。
锦颐到来之前, 没人敢轻易违背长官的命令,他们便硬着头皮执行“不准反抗”的指令。
而现在,锦颐来了。
人大多是有从众心理的,尤其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谁又真正能够毫无心理障碍的把命送到别人手上的
“格老子的老子今儿就打死你们这帮王八羔子”
极度的压抑之下,六二零团一排的排长忽然便怒吼了一声, 一脚踹开了已经打到眼前的日本士兵,端起了自己枪上的刺刀,高高举起,狠狠地刺下,刹那便叫那日寇断绝了呼吸。
反击这种事,有了第一个就有了第二个。
在一排排长的带动之下,六二零团残余的士兵们也开始全力反抗,使得原本一面倒的形式立刻发生了转变,两边的情况开始胶着了起来
关东军的士兵们很厉害,这一点,锦颐必须承认。
即便他们红七连和六二零团的士兵们枪法极其精准,可那些日本士兵的枪法却也并不比他们差到哪里。最终,他们击杀了所有的自西南方向的围墙闯进来的日军,竟然还是依仗了他们人数上的优势
是的,人数上的优势。
自西南方而来的日军士兵们,竟只有区区不过两三百人。可就是这两三百人的数量,竟差点叫六二零团的一千多位战士们全体被灭。
干掉了散兵壕里最后一个日本鬼子,红七连和六二零团的士兵们正想松一口气,却又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怎么大家都已经停了枪了,仍旧是有枪声在不断响起
那枪声离大家的所在位置很近,以至于给了大家一种,枪声仍旧是从散兵壕里发出的错觉。
“连长,枪声是从西面的营房里传来的。”
红七连连里的一个士兵,跟在锦颐的身边,竖着耳朵认真的听了一下,忽然伸出手,指着散兵壕一旁,由六二一团和六一九团共同居住的西面营房大声喊道。
锦颐一听,往西面走了走,立马凝神去听,果然便听见不断从西面营房里传来的叫喊声。
“快,咱们快过去瞧瞧”
再也不顾不得休息一会儿了,锦颐对着大家说了一声,便领着大家一齐快步向西面的营房移动过去。
众人一路快行,好不容易在几分钟里接近了西面营房。谁知,他们都还没接近营房院子前的大门,便瞧见有两个团里的士兵们,开始叫喊着逃窜出来了。
他们这个打着赤膊,那个光着双脚,或大声嚷着“日本鬼子打进来啦”,或骂骂咧咧的骂喊着“妈个巴子”,狼狈不堪,根本叫人一点也分辨不出,这就是东北军的王牌七旅。
锦颐透过那院子的大门仔细望去,并不难发现,在他们身后的营房里,不断有日本士兵们在各个营房里穿梭着,开枪着。
“谢连长,你咋还在这儿你快带着大家伙儿往东边逃去吧”
刚刚从营房里逃窜出来的李二狗,惶然张望间看见了锦颐一行人,便立马窜到了锦颐的面前,对锦颐急道。
明明他们离这西南方向更近,为什么他们却始终不曾起身集合
锦颐没有问。因为那答案,必然是他们早就得到上头的指令了。
锦颐望望身前的李二狗,又望望同他一起逃出来的、极为稀少的士兵,她完全可以断定,这些士兵们,绝大多数都是在睡梦里、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死去的
“哎呀谢连长,你听俺一句走,快走”李二狗见锦颐似是还想领着众人往营房里窜去,连忙死拽着锦颐,一面拖着锦颐离开,一面对着锦颐身后的众士兵们大声叫嚷着。
于是,锦颐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日本的士兵们放他们离开,也不追上来,反而是各自从兵器库的库房里抱了一大把枪支器械,便又翻墙出去了。
“轰隆”
就在那些日本士兵们跳下围墙的瞬间,自西面围墙之外,突如其来的一颗小型炮弹,在西面营房里瞬间炸裂开来。火光刹那间便席卷了西面营房所有的房屋。
这是要一一绝了第七旅的后路,这是不给北大营重建的机会
蓦地,锦颐愣住了,便也不再挣扎,由得李二狗生生将她给拖走。
在往北大营东面溃逃的路上,锦颐再一次看见了迎面而来的六二零团的团长。
他又来做什么他们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听从指令”的吗锦颐回过神来。
那团长停在了众战士们的面前,连忙道“日军现下采取炮攻之势,旅里各营各团损伤惨重,大家不能再往东面逃去,只能是往冲到北大营外面去,我们才有一线生机”
实际上,他并没有一开始就随着锦颐去到阵地作战,并不是说他真就要放弃抵抗了,而是他要说服其他的营长和团长,同他一起去抵抗
虽然,现在看来,这已经是有些晚了。
那团长说罢,便立马开始分配起了任务。他让六二零团里仅剩下的火力排士兵找到备用的小炮炮弹,推至北大营的门口,准备要自己同着在场的这些士兵们来为大家打掩护,让锦颐随着旅里残存的其他士兵先行撤离
“我不会离开的”锦颐说道。
她一心要的便是驱逐那些日寇,在这种时候,她怎么可能离开
“我们也绝不离开”紧跟着锦颐,韩越立马也跟着信誓旦旦的开了口。
在这样的情况下要让他们离开,同让一个战士丢掉他们的武器,抛弃他们的阵地有什么区别假如他们真这样做了,他们跟个逃兵有什么区别
那团长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出什么。
他当然是为了他们好,才想要让他们跟着尽快离开的。可是,说到底,他并不是他们的长官,他又有什么理由去阻止他们的动作呢
沉沉的点了点头,他也没再犹豫,等推着小炮的士兵们都已经到了之后,他便立即带着众人往北大营大门的方向去了。
北大营的大门紧闭,灰土墙下凿开了数个方形小洞,且每个洞里安置有一个小炮。
团长命火力排的士兵们将炮弹给小炮先行安上,命令他们等待他的手令开炮后,便率着其他人爬上了墙头。
锦颐和红七连的士兵们跟着那团长刚一爬上墙头,墙外便顿时枪声大作。埋伏在外面的日军们一齐开火,有的打在了土墙上,有的却打在了士兵们的脑袋上。
“砰”
子弹穿过脑袋的声音。
李二狗死了。就在她的身边,他从墙上直直的摔了下去。
仅仅第一轮枪击,他便死了。
黑暗掩饰了太多但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现在仍旧是黑夜。至少这样,她还能稍稍欺骗安慰一下自己。
子弹打在土墙上,带起一阵灰土,十分迷眼。
除了锦颐,没人注意到李二狗死了,也没人能分神在意李二狗的死亡。
大家纷纷矮下身子,将自己掩到土墙上。那团长当即便示意火力排的士兵们放炮
“轰”“轰”“轰”
几门小火炮火力十足,加之埋伏在北大营大门处的日本士兵本就不多,没多久,他们就将那些日军给压制了。
锦颐从墙头上翻身下去,落在李二狗依旧温热的身边。
蹲下、身子,锦颐半揽着李二狗的身子,眼眶终于忍不住红了起来
“俺叫李二狗,他们都叫俺二狗子”
她甚至还记得,那一天,他是怎样在自己面前笑得鲜活的。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的罪人”
回忆着她领着红七连的士兵们初到北大营的那天,锦颐的声音无法自控的颤抖着,却仍旧是固执的用沙哑的喉咙歌唱着。
但凡是战争,必定都是会有牺牲的。
早在决定参军的时候,她就有了这样的觉悟。可是,这样的事实,未免也太惨烈了些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
锦颐仍旧在唱着,似是用这样的方式,便能对这些烈士们的英魂聊以慰藉,便能让她自己的心稍微舒畅一些。
李二狗死了,很多人都死了,未来的某一天里,某一场战争里,她说不定也会死。
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心甘情愿的放弃自己的生命
为了华夏的胜利
然而,在这一场战争里,他们赢了吗
很久以后,在一位日本军官的回忆录里,锦颐看到,“从当晚11点稍过开始,直到第二天拂晓让出沈阳为止,华夏方面由省长公署几乎是不间断的用电话向我总领事馆表明华夏官民均无抵抗之意,要求我军停止进攻。”
甚至于,在这一天晚上,他们刚刚开始进攻的时候,连开枪都只是用的空包弹,目的便只是为了测试一下东北军的反应。假如东北军反抗激烈,他们便谎称搞演习,就说是黑灯瞎火的搞错了地方。
到了最后,竟是荣航的那一句“不抵抗”,才叫那些日本鬼子们更加肆无忌惮。
而在这场几乎要让整个第七旅覆灭的袭击里,日军士兵总人数才不过是千余人而已
以五千多位将士的牺牲,换来的仅仅不过一千多个人,你说可不可笑
他们哪里是赢了他们分明败得惨烈
所有人都沉默着,所有人都默哀着。或者,这同样也是他们有史以来打过最憋屈的一战了。
北大营大门内外尽是血一样的红,朝霞初上的天空,和血流成河的大地,全是红彤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