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承一时千头万绪,竟不能名其一处。他忽然想起几个月前他推脱不过,把顾声叫到聚会上硬逼他唱戏。那时候顾声呵责沈闻昌的为人,而他说
“你唱你戏里的帝王将相,津州的风云际会与你何干”
他一直以为顾声是不懂时局的,就像他以前结识的上到千金名媛下到歌女相公一样,他们对此的关心如此肤浅,他们被千年来的一切裹挟,这些分明与人休戚相关的事物,却浑然与之无关。
江承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时局政事就该由他这样的人去思考、去把持,而旁人只需听命顺从。正如他自己所说,是什么人,做什么事。
他自己也很好的践行着那句话。他在津州在国外,闹得再荒唐再混乱,其本质更像是一种用来迷惑宋氏的。他生来是军阀家的子孙,他就随时负担着这个位置的重量,这一生并未松懈。
而顾声却在此刻用他的戏告诉他,原来人的力量,未必局限于他的出身上。
一个戏子优伶,照样能将他的所思所想融入戏文,并以此为契机,感召更多的人。
他未必能取得多么煊赫的成功,启迪民智的工程浩大而艰巨,但至少说明了一种可能,一种尝试带来改变的可能。
最起码,江承在那一瞬间,是感觉到动摇了的。
这一出戏并不长,全演完也不到两个小时,落幕时座上沉寂了片刻,随即掀起潮涌般的喝彩。
站在江承身后的陈荣看得出了神,机械地跟着鼓掌,目光还在戏子身上流连,却被人猛地撞了一下肩,陈荣陡然回过头,定睛一看,登时怒声骂道“不长眼的叫一声长官要你命了”
“是是是长官”只见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挤过来一个精瘦男子,不自觉拿手掌抹了把额头,“刚我喊了您三回了”
眼见着长官的脸色沉了下去,男子忙住了嘴,趁着内棚人声鼎沸掌声如雷的时候,附耳对陈荣说了几句。只见陈荣脸色登时一变,立时换了口气嘱咐他继续监视,等江承消停下来歪着头喝茶,凛然开口“报告少帅,您让我盯着江大少和相关组织最近的行动,刚刚传来了最新消息,江大少业已离开浔州”
江承前一刻还巴巴地等顾声什么时候谢完座好把人拉过来亲热,闻言一皱眉,沉声问“他人现在在哪”
“抱歉,暂时还不清楚。”陈荣低下头,“不过我们已经把曾经为他们庇护所的杨氏一家严格监控起来了,只要一刻钟应该就能审出”
“不用了,”江承摩挲着冒着胡青的面颊,目光却一直若有若无地追逐着台上的那道人影,“他在和什么人接触”
“除去平时在一起的学生和社会人士之外,就是联大一位名叫周仁的教授,”陈荣说,“周仁的资料您应该早就看过了,我们一直怀疑他和革命党人有所勾结,只是狡兔三窟,没能抓到切实证据。另外他在东南一带四处活动,根据他最近的信件地址推断,本人应该在距离沪上不足二十里的蘅州,那里有一家由他任主编的杂志社。”
“二十里”江承喃喃自语,“我知道了,你主要顺着这条线摸,把人找出来,要快”
他说到这句话的时候眼角无意地抬了一下,恍然间竟和台上的戏子四目相对,如此喜庆欢腾的庆祝气氛当中,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某种触目惊心的漠然与决绝破空而来,刀锋般刺得江承心头一凉。
这对视如此之短,恍若错觉般一闪即逝,让人分辨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而那一刻凛冽如寒霜的决意却惊心动魄。只是那一刹那江承没有功夫深想。
顾声下台谢座了。
江承向后挥了挥手,令陈荣亲自跟进,眯起眼打量着眼前的青年人“唱完了刚老冯过来,说是你的扮相像极了很久以前的一个坤伶,想请你去他祖宅,给他时日无多又念旧的祖宗唱一折,问我同不同意。”
顾声点了下头,似乎并不意外,江承看着他扬了下下巴“你若是想去,我这就让人知会他一声。”
“他第一次找我的时候就说过,我已经答应了。”顾声说。他当时的妆全未卸,眼尾漆黑狭长的墨线上扬,竟有种凌厉之感,颇与他平日不甚相同。
江承顿了一下,以为他想起以前的事怄气,站起来楼了搂他的肩“好了,之前是我的错,我不是说了不会限制你行动了么你尽管去。”
顾声依旧定定地看着他,江承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得我不派人跟着你绝不这下你满意了吧”
就在他以为顾声不会再搭理他时,顾声却突然出了声“你等我一会儿吧,我有点冷,卸了妆我请你喝酒。”
江承差点以为他听错了“什么”
将近一个小时后,江承发现自己真跟着顾声进了一家小茶馆,还和顾声面对面地坐在了板凳上,他还有点不明所以的诧异和激动,顾声看起来颇为熟练地招呼跑堂的“二两白”
“上龙井”江承一下打断他,顾声目光十分不满地看过来,江承没管他,直接对跑堂说,“就上龙井吧,上最好的。”
“唉。”顾声吐出口气,懒洋洋地瞟了他一眼,“你拦着我干什么”
“你不是,你不是得保护嗓子么”江承说,“白的是你喝的吗我都嫌嗓子疼。”
顾声没理他,把跑堂重新叫过来点,江承一把把碗抢下来,一口闷,咳了两声问他“你干什么嗓子不想要了”
顾声那一瞬间的表情难以形容,他轻轻叹了口气,拿起茶杯啜了一口“我心烦。”
江承想问问他为什么这么说,刚喝的酒仿佛有些上头,顾声很轻地笑,看上去十分温和的模样,他撑着额头想,很久没喝酒,大概酒量差了,美人在侧,容易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