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田没再理他,带着沈耀江承上楼,宋昭也不馁,紧跟上他们,转头对后边的茶房吩咐“去,给我把柳眠小周几个叫过来。”
上头刚刚在一番推拒下落了座,江承冷着脸就开腔谈事情“井田和幸先生,既然你今天亲”
他实在对接待此人的差事心生厌烦,宋昭对此事心大得很,觉得井田不过是个商人,江承却对“汉女干”这个词比他敏感上百倍,他一想到明天报上就要挂一副两人同出同入的照片写上类似的标题就头疼,明知道自己此时多说一句少说一句结果都没什么区别,还是只替宋昭打了个招呼就准备靠边。
他这边寒暄了一阵,刚打算叫宋昭过来,井田忽的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江承猛一皱眉,以为井田和沈闻昌一个腔调,不喜欢在这种时候谈生意,而就在那片刻的静默中,赫然划过一道高而清亮的戏腔,婉转跌宕,刹那间整座戏院被排山倒海似的喝彩声和掌声淹没。
第17章 妒火
警卫开始还以为出了乱子,举着枪就往台下瞄准,被宋昭一把拉住,警卫兵回头一看,却见宋昭脸上亮光闪闪,竟似有泪痕。
下面的场子更是无法控制,贵夫人们高喊着戏子的名字,要不是戏院里有规矩,不准往戏台子上砸赏银,怕是个个要把身上的金银首饰都褪个干净,统统扔到台上那个风华绝代的佳人身上去才好。
一时间票友们争相问着“这是谁的戏”“不是林老板”“真真是尚芸芳转世”“怎么早先不曾留意有这么位爷”,“顾声”这个名字伴随着阵阵欢呼的浪潮传遍了这座京北第一戏院的每一个座位。
而这一出贵妃醉酒还未完,戏子接下去的唱腔几乎被掌声喝彩声彻底淹了下去这对一个初出茅庐的戏子而言并不是个赞美,但以现在全场近乎陷入狂热的盛况,这简直是不可避免的必然。
如此曼妙多姿,辗转悱恻的唱腔,堪称人间真绝色,只应天上有。
津州听戏懂戏的人茫茫多,要一折争得满堂彩,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譬如现在,那一把清婉跌宕、繁复工整的唱腔,以横扫千军之势,荡平了这些长年浸 yiacuten 在戏里的戏迷们,逼得他们不由自主地起立,不由自主地叫好。
如果说先前为着梅香,顾声有意回避着柳眠的锋芒的话,柳眠一旦消失,这津州的戏台子,就是他顾声的天下。
十五号的晚上,津州的戏迷才头一次,真正地领略到梨园名旦的唱腔。
或者说,直到十五号的晚上,顾声才真真正正的,在全京北红了。
就像一直在静默之中悠悠散着芬芳的花骨朵儿,一瞬间开在了众人的眼前。让人且惊且喜,泪如泉涌。
谢场连着谢了半个多时辰,通往后台化妆间的入口被疯狂的戏迷糊了个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第二天大街小巷的卖报声充斥着对前天夜里明月大剧院空前盛况的号外介绍,带着顾声扮相的海报铺满了戏院外墙,印着他素颜照的小像瞬间脱销,请邀堂会的拜帖不日堆出半尺高,前来拜访的人踏破门槛。
顾声坐包车路过戏院,道路两边是人群夹道瞩目。
先前所谓他勾引江少帅的传闻根本听不见了,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纷纷的都是梨园新贵,刚刚出科就挑班登台的名角儿顾爷顾老板。
津州是京剧的老窝,是优是劣这帮浸 yiacuten 了京戏小几百年的人们只一耳朵就心里有数。唱得不好,再有名的角儿都能被嘘声脸红得下不来台,而唱得好的,自然有大把大把识货的票友往高了捧你,不问从前。
江承在那一声戏腔出来时,浑身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牙齿咬得咯咯响。
他认出来了。
就算他不很懂戏,就算这一嗓子和那个人过去的唱腔大有不同,他还是分明的、极为清楚的认出,那就是顾声,那就是他的人,在下面那个不大的舞台之上,正享万众瞩目,如新月初升,光彩照人。
如果说他第一次见到顾声,顾声给他的那种感觉叫做惊艳的话,那么现在,他不能再找到一个词来形容他正体会到的感受。
这简直是一种颠覆。
他以为他认识了他很多,乃至掌握了他的全部,而事实上那只是他的冰山一角,从骨子里渗到表皮的极为肤浅的那一点点与众不同。
而没有人知道,支持起那层表皮、深藏于表面之下的骨血,究竟蕴藏着怎样的瑰奇。
顾声原来可以是近乎张扬的。
一瞬间竟分辨不清,是那百年前的魂魄在他身上活了过来,还是他借着戏里的英灵,生动了起来。
“把他给我叫上来去”江承说,他说话的声音甚至带着点颤抖,分不清是因为受了震动产生的虚弱,还是顾声又一次罔顾他的命令的恼恨,勤务兵被这话里透着的、混杂着狠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震了一下,连忙应了声“是”,疾步跑下了楼。
待勤务兵费尽千辛万苦挤开人群进入化妆间,老牌票友宋昭竟已经在那里了。
宋昭刚抹了把脸上的眼泪,语气恳切得令人动容“从前宋某当真不懂戏,竟至今天刚刚明白顾老板的造诣远远于寻常优伶之上,实属愚钝。顾老板改日可有空愿请顾老板赏脸赴约,弥补一番宋某这些年错过的种种”
顾声听着,化着全妆的脸上神色淡淡,目光却越过了他,落在刚进门的军装青年身上“下头还有两幕戏,演完再说吧。”
“不。”勤务兵在宋昭错愕的目光里上前一步,“少帅请您楼上一聚。”
缺了顾声的那半出戏就这么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地晾在了那里,压轴的华夏戏校于措手不及中补了空,群众的情绪在大起之后被迫回落,整座戏院都笼罩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震惊,莫名其妙的情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