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目标,至少强于漫无目的地游荡,强于温和走入良夜的无望。
他晃荡着自己的酒杯,一千种意义碎在水波里。
年长的他在午夜前就回去了,他知道那个他得准备明天的工作。工作,一种沉重的负担,一种闪耀的尊严。他竟有些羡慕。他该负担点什么呢他能负担些什么呢
回到家里时,母亲已经睡着。他放轻了动作,站在洗手间刷牙,幻想着牙龈渗出一丝粉红色的血迹。
他忽然想起来了。洗漱的声音没有吵醒沉睡中的母亲,却吵醒了他自己的忧虑。他们家从来不是精致有序的家庭,就连父母离婚后也不是。他们共用餐具,而他不想把病毒传染给任何人。
他决定去做个检查。
他以为他看得懂这张报告单,但他似乎理解错了。怎么会是 yin xing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他等待了两个月,又测了一次。
他没有得艾滋,窗口期之后测也没有。有什么事搞错了,他想。
他去挂了第三个号。
“你这两份报告单,医生说没问题就是没问题,”那个同样被他扮演过的男护士不耐烦地敲着桌子,这回他的工作地点是门诊而不是科室,“我不知道之前你在哪里做了测试,没听过艾滋病误检率还有1吗血站血站都是怎么严格怎么来,假阳 xing 20都不稀罕。”
一个熟悉的名词,假阳 xing 。他已经不太记得那次轮回学到的知识了。他握着检查单回家,从床底下翻出那个带锁的日记本,慢慢整理着思绪。假阳 xing 。假阳 xing 。在原先、最原先那个世界,没有任何轮回的时候,他做过第二次检查吗
突兀的短信,匆忙的电话, chao 热的暴雨,然后是抚上 xiong 口的手
他毁灭了六个世界,经历了六个世界的痛苦,是为了什么啊世界荒诞而无意义,一切的发生仅仅是因为愚蠢。他活在多幕的滑稽剧里,一位弄臣,命运是主君。目的地悬在高空,而他尽心竭力潜入深海,一次又一次窒息,每呛一口水都喝下一公升的愚蠢,等被轮回甩到岸边,再吐出同样分量的羞愧。
他想回去。
他真的、真的、真的想回去。
第7章 周西桥,0岁。
周西桥,0岁。
在某次轮回大概是寄宿那一次,他记不清了他认真思考过回到0岁是什么样的感受新鲜的大脑灰质,未完成链接的桥梁,未来蕴藏着无限可能。他将往何处去
现在他知道了。
他没有寄宿,父母离异,读会计专业,交了个女朋友又分手,挑衅酒吧门口的混混结果被打破头,献血,假阳 xing ,夏日暴雨。他隔着湿透了的衬衫抚上自己冰冷的 xiong 口,然后那阔别26年的回忆一拥而上,与大雨一同将他淹没。
他跌落。积水的路面砖不足以承载,他跌入泥土、地壳、地幔、地核,被分解成氢与氧与碳,被抛出奥克洛的天然反应堆,升到高空,又随着暴雨降落在这城市之中一座跌坐在地的人形雕塑。
哦,他想,某种程度上,他也算是拯救了世界从他自己亲手造成的毁灭里拯救了一切。
他又回来了,成为这不公平的世界里一粒不可见的微尘,落下这不公平的暴雨里一滴不可见的泪。
他请了个假去医院查血,次日出结果。
这本该是焦灼的一天,他却只想在街上闲逛。有什么值得期待呢好的结果,没问题;坏的结果,他经历过,所有的痛苦都稔熟于心。那颗心已包裹了坚硬的角质,外来的伤害将被麻木所抵挡,不能够伤害他分毫。
他沿着那条路漫步,从医院走去公司,从公司走回家,又从家走去医院。
他遇到了很多熟悉的人中午出门取盒饭的男护士,穷困潦倒的失业者,行色匆匆的中年人,神思不属仰望天空的中学生他与他们擦肩而过。今天没有下雨,他的t恤里鼓胀着夏日的风。
第三次路过时,他注意到了站在医院门口的那个打破头的混混。对方吊儿郎当地站在角落,耳朵里插着耳机。烈日炎炎,他就那样古怪地暴晒着,没有走进玻璃门的意思。他过了一会儿才看清对方 xiong 口反光的保安章。
原来不是个混混。
医院的临时保安,在他扮演混混的那次轮回里,他也见过这份招聘启事。持刀砍人,这事儿似乎还没发生,所以这次招聘的安保人员薪水低如义工,低到他那时候根本没想过应聘这份活计。那事儿是因为没招到人才发生的吗
好在那年轻人已站在这里。他们相遇并斗殴的那条酒吧街上,临时服务生的价格都能比这里翻上五倍,他可以身着紧身皮裤待在有空调的室内。然而对方只是站在这里,烈烈骄阳下。他惊讶于这身份的变化,暂且躲进了 yin 暗处观察,见那年轻人站姿随 xing ,目光却警惕地关注四周,专注于守卫身后的建筑。
这位年轻的他,原来是个义人。
三个月之前他们打了一架,头破血流,不过那已经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了,他不记得,他不在乎。他只想找个人喝酒。他耐心地等到保安换班之后,扬声叫道“嘿,要不要去喝酒”
显然那场斗殴在对方那里记忆犹新。那年轻人眯起眼,警惕道“干嘛我不卖屁股。”
“没让你卖。”他说,“你下班了,我请你喝酒。就这样,义工先生。”
于是他们真的去喝酒了。
熟悉的酒吧,熟悉的座位,对换的身份。他喝了很多,却不像年轻时那样容易醉。他喝酒时自有静谧的思索,他的酒伴却厌倦了相顾无言的沉默。
“说点什么,”那年轻人催促道,“就随便说点什么。”
可他有什么好说的呢真相被酒精和趣闻托举着,从鼻腔呼出,弥漫在空气里。他一眨眼,睫毛上便站着一幕轮回的回忆。
“我杀了人,很多人。”他说,“六十亿,七次辉煌的功业。”
“辉煌,”他的酒伴将这告解误认作黄色笑话,他嗤笑道,“是挺辉煌的,听起来你的精子质量不错。”
他宽宏一笑,无心纠正。他继续道“我毁灭了世界。也是七次。”
“也是七次,”他的酒伴若有所思地重复道,“你信基督还是喜欢七这个数字的仪式感”
他怔了一下。为什么是七次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就,只管继续吧,”他的酒伴说,“喝酒的故事,又不是非得编圆。”
是的。他想,他的人生也根本编不圆。没有明亮的、纯粹的、圆滑的界限,没有笔直的、康壮的、线 xing 的时间,之欹之疏之曲,这一院的病梅呀。
“后来,”他说,“后来我发现世界上的人都是我。每个人都是。”
对方挑起眉毛“每个人都是你”
“全都是我,”他望着年轻人,从中看到上一轮回的自己,“他妈的全是我这种人渣。世界还会好吗”
他的酒伴却只把这质问当作醉话,继续问道“我也是你”
“你也是我,而且我也杀过你。”他说,“六不对,七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