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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_第3分页

作者:晒豆酱 字数:5709 更新:2021-12-13 01:26:43

    “你”

    “奴才八岁净身入宫,刚入宫只是个小小常随,在司里内官手底下学了规矩,然后因着皮相好,被钟鼓司的公公挑走,一待就是四年。奴才是个有福气的,十二岁得了殿下宫中教引嬷嬷青眼,从钟鼓司要了人,在殿下宫外车洒水处,日日能见殿下步撵。”

    祁谟大为心痛,这是和自己一样明知要赴死的人啊,脱了一身戾气也不过是个苦命人。

    “就因为这个”

    八千岁摇头,眸底藏着一片温情。他又往嘴里喂了一勺,汤羹试毒必定尝三口,待三口下肚之后尚未毒发方能给主子入口。“奴才原想着,这辈子就待在殿下的地方,时不时能远远看上太子步撵就满心欢喜了。谁料奴才才暗自欢喜了一年,一场暴雨冰雹打死了殿前的兰花,车洒水的公公怨小的办事不利,上头怪罪下来,干脆让车洒水的轮子碾折了奴才的手。”

    说着八千岁藏了藏右手,怕惹人厌恶。祁谟也想起来宫里确实有这么个传闻,八千岁的衣袖右管从来都特意吩咐针织局造得长长的,从不外露。

    “这可是那时候留下的伤”祁谟看他唇色都白了,心里又是一痛。

    “太监命贱,本就是随意让人折辱的,奴才这手算是废了。过了几日公公说身残者不应在主子前露脸,怕脏了主子的地方,就将奴才早早开发了。但钟鼓司那地方更是回不去了,大小祭奠礼仪更是要全乎人。剩下的事殿下也都耳闻过了,奴才被押着去了秋水苑。”

    “你是大皇子的人”祁谟看向祁顾,明知故问道。

    八千岁漠然看向祁顾,眉梢上挑,精致的五官写满了一个恨字。“宫里的人想跑也跑不掉,大皇子用奴才家人的姓命相逼,逼着奴才他从不是主子。但最终也是奴才自己想通了,只要不拿自己当人,当个物件儿,当个玩意儿,也就可以了。”

    “别吃了,你把碗给孤。”祁谟伸手,却不料又被夺了过去。八千岁俨然苦笑,施施然咽了第三口,大胆地看向太子,贪婪地看不够一般。

    “不想让这些事儿脏了殿下耳朵,没想到还是奴才爬上八千岁这个位子,不是什么善类,能送殿下最后一程也算求仁得仁殿下”一口鲜血喷出,溅在祁谟的长袍一角,声音哑了,八千岁支撑不住,还摇晃着给祁谟磕了头。

    “殿下身边没人,奴才斗胆先走一步到阴间地府当根蜡烛,给殿下照照轮回的路也好三日断水断粮,只饮香油奴才当一根干净的蜡烛”

    想不到苦心经营的八千岁竟是个傻的祁谟心中撕裂一般。传言人死之后要有引路人打点,故有身份之人逝去要有殉葬,伺候的人大多也就跟着去了。奴才若有执念愿为人烛,三日不吃不喝只灌香油,吃了大苦,死后裹上一层白蜡就成了殉葬的蜡烛,能与主子合棺。

    这样多的人因为他的无能而死,临了还有个小奴才愿为人烛,祁谟暗自垂泪,脸上却挂着笑,贼老天果然看不过眼,怨恨他走错了路

    祁谟弯腰,将八千岁的身体拦腰搀起,将他沾满血污的下巴放在膝头。刚还能硬撑着的身子这下像跟面条一般软,他抱着祁谟的小腿,只剩几口气了。

    “那日公公折了我的手,殿下的步撵就过来了,殿下还说这样小的孩子,还带着泪痣怕是个怕是个爱哭的,有什么大错就算了就算了吧。”

    祁谟那颗愚忠的孝心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划开了,一时悲恸万分。他是太子,这一刻却不敢告诉八千岁,他口中的这段往事自己竟不曾有过印象,怕是随手救了他也就忘了。

    “告诉孤,你叫什么”祁谟用手指擦净他鼻下的血痕,问他的名字,算是知其名与姓,认了这个小奴才,当了他的主子。

    “奴才廖廖晓拂,入宫后师傅说这名字不好记,改成廖小福,叫我小福子殿下那日还说怕是个爱哭的,以后切莫再哭之后,奴才过得再不顺都不曾落泪。”抱着祁谟小腿的双手猛然一沉,八千岁的身子一软,死在祁谟的腿上。右面颊贴着太子衣袍,左眼泪水涟涟。

    “小福子,好好啊。”祁谟再抬起头目光只剩冰冷,怕是最后一点儿优柔寡断也磨灭了。他剑眉入鬓,现在那双狭长的凤眼竟是谁也参不透了。

    惊蛰之日,百虫复苏,万物复兴。这时一道闪电炸开,天际犹如有巨龙蜿蜒,从天降下。

    “廖晓拂,孤记住你的名字了,时辰正好,随孤上路”

    雷鸣声一道接着一道,贯耳瘆人。太子祁谟执起染血的釉青小碗,仰头一送,将所剩汤羹尽数吞下。再闭眼,眼前竟看到朵朵猩红。

    顿时狂风四起,暴雨如注。太子祁谟薨。

    第 3 章、第三章

    “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法,薄税敛,深耕”

    正值午后歇响,南书院的几位太傅忙着预备下午两个时辰的功课。皇子们下午本来应当是武课,可入夏之后酷暑难当,皇太后护孙心切,吩咐下来。于是每年入了六月,下午的武课就改为文课,若是入了伏就再改为轻松些的练字或书画等等。

    现在傅大学士不在,南书院里捧着书卷咏读的只是一位小伴读,圆圆的脸上都有困意了。可能是小小伴读的身份镇压不住真龙之气,底下坐着的三位皇子此刻全扶着太阳穴,坐在下边闭眼养神。南风从窗棂那边吹进来,汇进冰笼,再由下人转动风轮,用四面芭蕉绞扇扇出,过了冰,再吹到人面上就是冰冰凉凉的了。

    太子祁谟坐在正下端,迷迷糊糊地听着小小伴读的声音。昨夜通宵背下了几篇孟子,祁谟昏睡之际听出小伴读念着的文正巧几日前和太傅思辨过。这篇是惠王问孟子答,惠王的大儿子被齐国灭了,又割了七百里疆土给秦国,楚国此时又大军压境。惠王欲为死难将士和百姓报仇雪恨,故问孟子。

    孟子答,只要方圆一百里的土地就可使天下归服,对百姓实施仁政,减免刑法,少收赋税,深耕细作,并令身强体壮的青年修养孝顺、忠诚之品德,善待父母,不害百姓妻离子散,不让百姓忍饥挨饿,再实施仁政者得天下。

    祁谟细细思虑起来,昨晚这篇也是通读过的。施仁政者得天下,从入了南书院,大义之道像南风一样每日每日往耳朵里灌着,不知当年惠王是如何看待孟子这篇的。

    一味的仁,未必换来天下大同,别说天下,就连自己的母族、家室,甚至一个小奴才都护不住。祁谟想起了那碗甜汤的滋味,还有那口喷在衣袍上的鲜血,那只扯着自己衣角的伸不直的冰凉的手,胸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太子薨想必是风光下葬入皇陵,那小奴才必定会被皇兄鞭尸荒野,他叫什么是记得叫做廖晓拂的。祁谟被胸中的浊气闷得无法,缓缓睁开了双眼。眼前是熟悉的南书房和檀香木桌,小伴读那篇孟子还没读完,伴着凉风,声音令人昏昏欲睡。

    昏昏欲睡祁谟大惊,歪着的身子顿时坐直起来。他他不是已经喝了毒吗那股灼烧肠胃的作呕感还没消退呢,说黄粱一梦是万万骗不了自己的。

    可这真真确确是当年的南书房啊,摇头晃脑读书的还是三皇子的小伴读呢。祁谟调整身姿,默不作声,大皇子坐于左侧,三皇子坐于右侧,他掸了掸衣袖,从书卷中抽出一张镇纸来。

    元志二十年。

    好嘛,贼老天不仅埋怨自己上一世窝囊委屈,还自作主张把人打回了五年前。祁谟对怪力乱神之说一向是将信将疑,用手仔细摸着脸庞,直到确定了才停手,这真是自己的血肉之躯。

    这一下就发配倒回了五年,这一年太子祁谟还未离开南书房,即将十六岁行及冠之礼了。他细细回想,上一世及冠不足一年就被父皇赐婚封王,这一世倒是还来得及谋算,有了那般苦楚的教训,这一回万万不能走轮回的老路,让身边的豺狼虎豹再算计了去。

    这一世哪怕折了心也要报复回去既然君君臣臣都以为太子想要争那个位子,祁谟暗自发笑,那自己夺过来就是

    不仅要名正言顺地称帝,还要保住赵太师一族,血浓于水,那都是自己的血亲。上一世自己无能护住的人,这一世必定为其争夺,连着被无辜牵连的重阳候府也要一力承担。

    至于苏青松的妹妹苏雪,上一世自己与她只有患难之情,尊重非常。废太子无能,连累王妃一尸两命,这回绝不能让皇室害她,自己一定要早早为她筹谋一户好人家,让她今生有郎君疼爱,有儿女环膝,再不是香消玉损的惠王妃,定要好好享天伦之乐。

    若是这样,苏青松必不会再怨恨他言而无信,更不会离心远走。有苏青松这样的良相之才为伴,争储之路也少几分风险。

    再有就是那个忠心赤胆的廖晓拂,祁谟想起他不知为何心头竟然一暖,把胃症的痛楚抵消了几分。真是个傻的,明明都混到八千岁的位子了,竟然为了自己,抛下世间享乐,怕是早早就对自己有了心思,是个招人疼的。

    临死他可是认了这个小奴才,这一世必要好好护着他,切莫再让大皇兄将他祸害了。

    想到鸿门宴上皇兄们的一番作为,祁谟左右环顾一番,两位皇兄正撑着额歇着呢。五年前,这时候皇子间尚未分势,面子上也还是平顺的一团和气,兄友弟恭的。曾经自己就是心思太浅,为人太仁了,恐怕这时候的皇兄们已经开始筹谋如何拉下自己这太子之位了。

    祁谟看着两位大学士抱着镇纸迈入了南书房,不禁呵呵冷笑,甚好,重活一回可别辜负老天好意,好好较量较量吧,反正宫中日子还长,谁也别跑。

    祁谟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淡黄色的酸梅汤,解了暑气。眼下当务之急是想法子先把廖晓拂找出来,别的人都在面前跑不了,只有这个小太监不知道在宫中哪处当职呢。算计时间,廖晓拂怕是还在太子殿车洒水那里,但愿时候来得及,别再让他像上辈子那样折了右手。

    唉,祁谟看了眼窗外的白云。老天啊老天,既然你都开恩将自己送回来了,怎么就不送佛送到西,一下子往前再回几年,别让那小奴才受挨一刀的苦。

    那小小的身子,怕是八岁那年吃了大苦。祁谟惦记着他,要是身边有这样一个衷心的小福子陪伴,那争储漫漫长路倒还多了几分轻松。在这宫中假意作态,恐怕只有当着廖晓拂,祁谟方能以真实本姓自在几分。因为这人绝对做不出背弃他的事,否则上一世就不会特特遛进惠王府以身殉主,让祁谟尝到最后那点苦中作乐的温情。

    片刻后祁谟恭敬地起身向傅大学士供手,停下一团乱麻般的思考,静心地上起下午两个时辰的文课。

    下了文课,太子殿掌事的大公公王过福早就候着了。宫里只有太子能穿杏黄色八龙长袍,远远看上一眼便能分一二。

    “太子辛苦,这天又热起来了,小心别沾了暑气。”王过福躬了一躬,身后跟着四名三品侍卫一起等候在东门。太子从小姓子凉薄,与谁都无怨,但与谁都不亲,入了夏更不愿太多人跟着,和身后赶来接大皇子的侍从们一比较,架势上就不那么好看了。

    王过福还不知道太子已经换了个芯儿,恭顺地立在一旁。“老奴教小厨房给殿下预备着冰碗,回了正赶上起冰。今年是个闰六月,钦天监都说了是个毒年,怕是再往后更要热了。殿下可别太过劳累,学问要紧,若要是再沾了暑气,怕是皇后又要彻夜忧心了。”

    祁谟抬步正要走,回身急声道“你刚刚说什么皇后如何了”

    王过福怔愣一瞬,又不觉得刚才说错了哪句,低声答道“前几日憋了一场暴雨,天上下火了一般。暴雨前殿下被热气侵体,二更时刻还发了一身汗。老奴急忙请了太医院的老师傅来看,说是思虑过重又有肺火所至,商量着下方子熬了几服药。皇后当夜听了就急得无法,被暴雨困在凤鸾殿急得跟什么似的,彻夜忧心,还亏着吃了合心清脑丸才好些。”王过福向来最会察言观色,看太子脸上有所异常,立马道“想是殿下不记得也罢,那时候殿下昏昏睡着呢,可把皇后娘娘急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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