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睡醒起来,孟成蹊拉开窗帘一看,发现空中飘飘荡荡下起了小雪。顺着路灯的光看去,他看到灯下立着一个人,正佝偻着身子哈气搓手。他无奈叹息,继而披上大衣出了门。
“进来吧。”他朝冻得半死不活的涂延招呼道。
涂延闻言咧嘴一笑,抢在孟成蹊前面挤进屋子,自顾自在桌前坐下了。
孟成蹊白了他一眼,默不作声走到厨房,开火煮姜汤。他十分笨拙地把生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投进沸水里,加上几勺白糖,一锅驱寒的汤粉墨登场。
涂延感激涕零地从他手里接过碗,一看这汤的颜色似乎不大对头,他也不敢多舌,呼噜噜连汤带渣喝了个干净。
孟成蹊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下,知道现在赶人的话对方也回不去,便打着哈欠问道“你想和我谈什么”
涂延灼热的眼神盯住他“就聊聊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无所谓好不好,和家人从这个地方逃到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再到下个地方,无非为了活命而已。”
“那打仗前那些日子呢”
“我脑子受了点伤,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哦哦,原来是这样。”涂延恍然大悟叹着,算是找出了他如此异样的症结所在。
他凝神稍加思索,骤然激动起来“什么家人难不成你结婚了”他进屋后看了这屋子里里外外,也不像有女眷的样子呀。
孟成蹊摇摇头“你想到哪里去了。”
涂延的心一下子落回肚子里,这才隐隐感到自己的冒昧,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道“那个我就是随便问问。”
长夜漫漫,孟成蹊也听涂延追忆过去,讲起他如何进入到军界,如何在武汉保卫战中突出重围,如何带着部下退守到重庆,像一对老朋友似的,一起感慨,一起叹息,只是二人皆对一九三七年之前的事情避而不谈。
末了,孟成蹊扫了一眼涂延制服上的肩章,微微笑着说“你小子混得不错啊,是个什么军衔”
涂延顿时有些局促“区区师长而已。”
“那也不差,”孟成蹊自己给自己续了茶水,自嘲道,“不像我,永远是一事无成。”
两人又友好地聊了三言两语,夜已深,孟成蹊给涂延收拾出来客房,放了一浴缸的热水供对方洗澡。涂延觉得得到了他的盛情款待,高兴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三两下脱下外衣外裤,人兴冲冲跑进了浴室。
孟成蹊对着紧闭的浴室门瞥了瞥,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涂延还是那个傻样,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他捡起随意扔在沙发上的衣物,想要把它们挂好,忽然有个金色的物件从上衣口袋滑落,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第二天上午,涂延陪孟成蹊一道吃过早点,终于识相地告辞离去。此后一连数日,涂延一有空便要去看望看望这位“新朋友”,大有毛小子般头脑发热的趋势。
圣诞节这天,涂延精心挑选了礼物,准备邀请孟成蹊共进晚餐,他熟门熟路地来到孟成蹊的商铺,问掌柜的“你家老板呢”
掌柜的对这个黏住老板不放的熟面孔早就见怪不怪,回答“老板去放存货的货栈啦。”
涂延正打算给孟成蹊一个惊喜,故而从掌柜的那里要来地址,亲自前往货栈接人。车子慢悠悠地开出去,天气很好,到了傍晚天空还是碧蓝如洗,涂延坐在汽车后座上,心中对即将到来约会充满憧憬。
刺耳的警报声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原本井然有序的街上开始变得喧闹而混乱,惊慌失措的人们奔跑着呼喊着“挂球了挂球了。”
涂延心下一惊,忙让司机加速前往目的地。飞机的马达声突突地在头顶上响起,燃烧弹接二连三落了下来,入目之处到处是弹雨和火海,司机吓得面无人色,把车往路边一靠,他弃车跑了。
“孬种。”涂延啐道,说着自己跑进驾驶室,一脚踩下油门。
车子赶到货栈的时候,仓库已经被炸成了废墟,涂延绕着周围一通找,找了半天不见孟成蹊的人影,他急得快要发疯。忽然耳边一阵巨响,风沙连着走石拍到他脸上,竟是前方的公共防空洞被炸得坍塌了。
肩上一沉,有人揽过他往边上避“还愣着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涂延的眼睛大放光芒“季先生”
“你怎么会来这里”孟成蹊方才在后面瞧见他,还有点不可置信。
“我来找你过节。”
孟成蹊大摇其头,心想这个傻逼,命都要没了还过个屁的节,去冥府过去吧。
涂延不晓得他的腹诽,直接拽紧他的手道“我知道附近有个军委会的防空洞,我带你去。”
两人抬腿又是一顿狂奔,绕过哀嚎的人群和炸毁的路面,终于冲到了涂延所说的防空洞中。涂延从裤兜里摸出两张入洞证,领着孟成蹊往洞里走去。
里面乌压压地挤了不少人,因为人多空间狭隘,所以地下的温度反倒比外面高出几度。涂延左右开辟,在离洞口不远处找到了一处空位,他脱下外套铺在地上,扯扯孟成蹊衣袖道“坐下歇歇吧,不知道这一轮轰炸要持续到几时,估计要到天亮了。”
孟成蹊挨着他坐下,两人一言不发地熬过三四个钟头,洞里的灯一闪一闪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人也变得疲惫不堪,孟成蹊只觉得脑袋沉得快要抬不动了。
涂延像是看出他体力不支,伸手揽过他,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你睡,别怕,我守着你呢。”
孟成蹊此时顾不上客气,把眼睛一闭,脑袋无力地搭到了涂延身上,他只听见耳边此起彼伏的爆炸声没完没了,心却渐渐安宁下来。
五点左右,浓重的雾包围了城市上空,这预示了轰炸的结束。果然,日军的飞机在天亮时撤了。
涂延找了辆军部的汽车,亲自开车将孟成蹊送回家。孟成蹊伫立在门前,没有邀请他进去坐坐,而是抬手在涂延肩上拍了拍,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