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秋天,待轰炸不那么频繁,孟成蹊搬离了傅啸坤的别墅。
他在城郊的疏建村看中一套两居室的公寓,花合理的价钱租了下来。接着,依靠李洪帮忙,他于繁华的都邮街盘下一间不大不小的铺面,正式开张卖起了进口罐头、雪花膏及至绸缎等紧俏商品。
既然痛苦不会长腿跑掉,那么只好他走,走到人群里去,用琐碎的生活点滴占满时间,让自己忙一点,更忙一点。
到冬天的时候,孟成蹊果然成了个大忙人,名下的商行增加到了两家,他又从别人手中买进一家餐馆,在他劳心劳力的打理下,各店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这日他又去了山上别墅小坐,回来路上经过一家面馆,面馆掌柜的当街大发狮吼功,对路上一名蓬头垢面的乞丐咆哮不止“贱麻批,别人吃剩的东西你也偷,怎么不去吃屎”
他无意间探出车窗看了一眼,只见那乞丐蜷缩着歪坐在地上,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的,正手捧一只大碗往嘴里灌面汤。他的右腿从膝盖开始没了,伤口截面看不出是因为脏还是已经腐烂,发出阵阵恶臭。
孟成蹊对那掩藏在乱发和尘土中的人脸仔细瞅了瞅,这一看令他爆发出一声惊叫“瑞林兄”
乞丐顿时扭头,一双浑浊的眼睛和孟成蹊对上了,他颤抖得语不成句“成成蹊。”
孟成蹊怎么也没想到,曹瑞林会沦落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赶忙让司机停车,连搀带扶地将人弄进自己车里,然后前往附近一家设施完善的旅馆。
司机和他齐心协力,把曹瑞林扛进浴缸,之后司机去给曹瑞林买衣裳,孟成蹊则花了整整一个钟头,才将他洗出了人样。这一面洗,曹瑞林也一面将他近两年的遭遇娓娓道来。
原来自上海沦陷后,他的姻亲沟口便慢慢暴露了真面目,不仅使计抄没了曹家家产,逼曹瑞林和他妹妹离婚,还把曹父关进监狱,令其受尽折磨而死。曹瑞林靠一位日本朋友帮忙,费尽千辛万苦逃出上海,来到重庆避难。
带来的钱本就有限,曹瑞林又不是个会生财的主,他的生活很快陷入了困顿。一个月前日军轰炸,他躲避不及,不幸被炸掉了半条腿,也不知怎的他竟然苟延残喘活了下来。
孟成蹊听完曹瑞林的讲述,不胜唏嘘,扶对方到床上坐好,他语重心长地表了态“瑞林,以后你跟着我吧,你愿意的话给我看看店,不愿意就什么都不做,我管你吃喝。”
曹瑞林热泪盈眶,差点要向孟成蹊磕头致谢,被他拦住了。
孟成蹊吩咐旅店伙计给曹瑞林送来一客饭菜,又陪他坐了一会儿,给他留下几日花销和自己的联系方式,这才赶去店里处理事务。
翌日上午,孟成蹊接到中央医院打来的电话,居然是曹瑞林膝盖的伤口感染化脓了。他不由骂自己粗心,前一天替曹瑞林清理后忘了找个大夫看看他的伤情,不过现在后悔也迟了。孟成蹊把生意托付给掌柜的,急急忙忙跑去医院探望友人。
幸亏曹瑞林的身体还可以,此刻烧已经退下去,只需要留院观察几天。孟成蹊自己分身乏术,就请了一名看护妇照顾他,东奔西跑地替他结清费用,孟成蹊便开始焦躁地在病房里踱步。
曹瑞林知道他现在一心扑在生意上,事必躬亲,必然是十分忙碌的,就好心劝道“成蹊,你忙你的去吧,我这边已无大碍。”
孟成蹊坚持留到了午后,后来见看护妇伺候得周到,便对曹瑞林嘱咐一番“瑞林,你好好休养,我明天再来看你。”
二人简单话别,他边说边往门外退,刚关上房门就和医院走廊上的一人撞了个满怀。孟成蹊悻悻往边上跨一步,扭头看去,视线先是落在一双军靴的鞋面,接着上移到那笔挺的军裤,随后是腰带,最后停留在那张曾经熟悉无比的脸上。
电光火石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四目相对。
涂延今天来乃是为了探望因胃溃疡住院的李老将军,此刻他失神地望着孟成蹊,像定海神针般钉在原地不动了。
“师座。”一旁的部下小声提醒他。
涂延姿势僵硬地挥一挥手,下达了命令“你们先上去,将军还等着。”
两名部下眼睛在孟成蹊身上打了几个转,随即抱着礼品讪讪地走了。
孟成蹊的出路被人高马大的涂延堵住,好看的眉头蹙了起来,他用一种陌生冷漠的语调说道“哎,劳驾你先生让开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涂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成蹊,是你吗成蹊”
“你认错人了,”孟成蹊面无表情地挣开他的手,淡淡道,“在下姓季。”
涂延像被雷劈了一般,有过几秒钟的怔愣。按算起来,孟成蹊今年也有二十八岁了,但因为这几年一直被傅啸坤娇养着,时光在他身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仍是个鲜活漂亮的模样。这样的他和涂延脑海里的人太过接近,反倒让涂延恍惚了。
“难道死去的人也会复生的吗”涂延想不明白了,他试图从乱糟糟的线索中理出一个头绪,“话说起来,我也是没能亲眼见证他出事。对了,阿明当初说他家少爷死了,然而死不见尸”
趁他发呆的工夫,孟成蹊侧身从他身边挤开去,两脚生风地往外跑。
涂延头脑中一个炸雷过后,着实空荡荡了半晌,接着他仿佛被勾了魂似的,尾随孟成蹊疾步狂奔起来,嘴上喊道“季先生,你且等等。”
孟成蹊不作理睬,头也不回地钻进停在路边的汽车,让司机开车。涂延连忙掉头去叫人力车,跟屁虫一样紧追孟成蹊的车子不放。孟成蹊去了商铺,涂延跟到他店里,只是不进门,安安静静守在外面。后来天黑打烊,涂延脸皮堪比城墙,索 g 跟着孟成蹊回了他疏建村的家中。
孟成蹊守着公寓门不让他进,语气不耐道“你这人是不是有病说了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人。”
涂延对他的拒绝无动于衷,低声下气询问道“季先生,咱们谈谈可好”
“我同你没什么好谈的”孟成蹊哗啦一声把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