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枝闻言没什么大的反应,表情麻木地说道“那就做手术吧,不要打麻药。”
“没有麻醉可能会痛,您受得住吗”医生不免担心道。
沈慕枝抬头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去取一卷纱布来。”
护士把纱布递上来,他二话不说将纱布放入口中,用牙齿咬紧了,然后示意医生可以开始手术。医生被他锐利的眼神盯着,老不自在,绷着神经替他取出弹片,小心翼翼地缝合伤口,然后为他打上石膏。沈慕枝果然很能忍耐,全程哼都没有哼一声。
在医院只待了一天,第二天沈慕枝便急着出院。医生说他的腿需要两个月的静养,但是一切还未尘埃落定,沈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的命运掌握在他手中,他断没有抛开肩上的担子去休养的道理。
沈慕枝又在书房忙碌了一天,等徐仁他们走了,他让仆人把他搬到一楼大厅,挥退了众人。客厅里的大件家具皆清了出去,暖气也停了,只留着两盏暗黄的壁灯,冷清清的,沈寒清的遗体停在那里。
他自己滑动轮椅靠近,轮椅在空寂的夜晚发出暗哑的呻吟,咿呀咿呀地响,像是不情愿似的。
沈寒清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头脸全都被清理过了,还画了妆,所以显得气色不错,保留了赌王平时的体面。他舒展地仰躺在灵床上面,眼皮阖着,神态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沈慕枝鬼使神差地伸手,他轻轻握住了沈寒清的一只手,掌心感到一片寒冷,他确信干爹是真的死了。
他想起七岁那年,沈寒清把自己领了回去。他记得那人的眼睛很好看,却总是非常冷漠,看人的时候令人不寒而栗。他的掌心干燥温暖,像一个小火炉,把自己的手烘得热乎乎。他给他吃给他喝,供他念书,也时不时打他,可是他心情好的时候,叫自己“我的宝贝”。
他的爱极度乖离,又极度隐忍,一不留神,就能忽略了过去。
沈慕枝行动迟缓地收回手,仰头闭了闭眼睛,心里流过一丝温热,可是并没有流泪。他早就想过,自己是不会为沈寒清哭的。
“干爹,你安心走吧。”黯蓝的月光从窗外穿进来,他翘起唇角,给了沈寒清一个浅浅的笑。
赌王的丧礼办得十分风光。
他生前人脉通达权势赫赫,自然有络绎不绝的门徒和达官显贵前来吊唁。灵堂设在沈公馆大厅,整个房间只剩黑白两色装饰,显得气氛格外沉重庄严。沈家下人皆是一身黑衣的打扮,整齐划一地表现出适度的悲伤。
沈慕枝一脸肃穆地坐在轮椅上,他在黑色衣裤外面套了醒目的白色孝服,接受来自四面八方吊唁者的安慰和问候。
这日上午,穆乘风携女儿穆心慈早早地来了。
说来奇怪,作为沈慕枝的准岳父,在沈家出了这样大的风波之后,穆家非但没有第一时间跳出来帮忙,反而采取了不管不问的暧昧态度。坊间甚至有人推测,此刻沈慕枝根基不稳,穆乘风若是野心足够大,想要趁机一统上海滩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传说毕竟是传说, 穆乘风一见沈寒清的遗照,便扑上去嚎啕大哭道“剑臣兄,老天无眼啊,你为何那样早就去了呢”
他哭得脸红脖子粗,非常尽兴地演绎了同沈寒清的情深似海,用自己的行动粉碎了先前的不实谣言。
屋子里赌王的一干妾室和女儿们在他的感染下,纷纷抹着眼角鬼哭狼嚎起来,把安静庄严的丧礼变成了大型哭丧现场。沈慕枝的额角微微抽搐,对这群人夸张的演技也是无话可说。
穆乘风给赌王上完香,这才止了嚎,由穆心慈搀扶着走到沈慕枝跟前。
“慕枝,你脸色不好,千万要节哀啊。”穆乘风拍了拍他的肩膀亲切道。
沈慕枝心里冷笑,想着这个老东西倒是张嘴就能哭出来,脸皮果然厚得可以,嘴上却是彬彬有礼,说“谢谢穆伯父关心。”
“诶,怎么现在还叫我伯父呢”穆乘风纠正他道,“该改口叫爸爸啦。”
他这一说,穆心慈的脸霎时红得像苹果,不好意思地拉住他的袖子摇晃,半是撒娇半是阻挠“爸爸”
沈慕枝丝对这个称呼是没有任何感情的,故而毫不为难地也跟着叫了声“爸爸”,这下终于让穆乘风满意地笑起来。
看出沈慕枝神色疲惫,穆乘风没有同他长篇大论,只是表现出长辈应有的关怀,简单说了些话,便先行告辞离去。
穆心慈从进门就盯着沈慕枝受伤的那条腿看,暗暗心疼得要命,这时候得了自由,便直接蹲到他跟前,摸着厚厚的石膏问“怎么伤成了这个样子你都不告诉我”
“不碍事,医生说了养好了应当不会瘸腿,”他微微仰起脸,半真半假地戏谑道,“还是说你怕嫁给个瘸子”
“胡说什么呢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穆心慈嗔怒着掐了他一下,掐完又是心疼,忙问他痛不痛。
见沈慕枝摇头,穆心慈又忽然叹了口气,委屈巴巴道“慕枝,你是不是怪我前些日子没有过来陪你”
“此话怎讲”那几天忙成陀螺,沈慕枝压根就没想起穆心慈这个人,更不会对她的缺席产生不满。
“听说你受伤,当时我担心得很,本要去医院找你,”穆心慈说着说着,脸又烧红了,这回是因为羞愧,“可是爸爸说”
“前几日沈家危险重重,你的确不该过来,你爸爸说的无错。”沈慕枝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的叙述。
他安抚地摸摸她的脸颊,语气却很是冷淡“如果换成我是他,也不会同意你来见我,这是人之常情,你不必心中有愧。”
穆心慈被他这么一安慰,自己的满腔爱意变成了贪生怕死,心中更不是滋味了。后面沈慕枝忙于跟吊唁者寒暄,竟是没时间搭理她,穆小姐觉得自己受了冷落,又实在问心有愧,只好失意地回了家。
晚些时候,傅司令穿一件深蓝海勃绒大衣,风尘仆仆地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