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天之间,命运会对他张开血盆大口,让灾难一个接一个地降临,他自认无法面对如尘埃般弥散的苦难,可那又能怎样呢活着就像玩大转盘游戏,无论好的坏的,全不由人决定。
孟成蹊振作力气,进到了大嫂的病房。宋绘瓷脸色枯黄,憔悴不堪,像一只被灯泡烤焦的飞蛾。不等孟成蹊开口,她先疲惫地朝他问道“成蹊,我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好好,女孩好,”她似乎释然地吐出一口气,说,“你哥和我都喜欢女儿。”
“嗯。”孟成蹊酸涩地应了一声,再说不出多余的话。
宋绘瓷眼里闪过一抹亮光,又说“你把孩子抱来,让我瞧瞧。”
孟成蹊满嘴发苦,垂下眼犹犹豫豫道“不巧,我刚去看过,孩子睡着呢。”
“没事,你去抱吧,我不吵她。”宋绘瓷脸上有憧憬,一下刺痛了孟成蹊的眼睛。
他想了想,转身出门去抱婴儿。“尸体还没凉,大嫂可能不会发现的吧”他近乎天真地安慰自己。
孩子抱来了,宋绘瓷果然没发现异常,小心地把婴儿放在她床上,一只手拍抚着,还唱起了摇篮曲。
她对孟成蹊说“在医院呆了一天一夜,你也累了,先回去吧。”
“好,那我晚点再过来。”孟成蹊没有勇气说出肚子里的话,更没有勇气继续骗大嫂,所以选择逃跑。
他浑身无力地走下医院的楼梯,心里复杂极了。他同情大嫂,但并不能为减轻她深刻的创痛做点什么,就像她也不能为他的心伤做什么一样。什么都可以分享,唯有苦痛不可分享。
孟成蹊步出一楼大厅,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宋绘瓷病房的窗户。他想大嫂不用我说,很快就能自己发现了吧。那样也好,人总要试着自己去接受真相,谁都帮不了,不是吗收回目光,他正要调头离开,从高处骤然落下蓝白的一团影子。
“砰”重物落地的声音。
接着是惊恐的叫声,纷沓的脚步声,四溅的鲜血,看热闹的人群,以及在担架中若影若现的,宋绘瓷和婴儿血肉模糊的尸体。
孟成蹊脑袋里嗡地一声,然后便什么都听不见了。他顿时被强烈的恶心感俘虏,胃里翻江倒海,嗓子眼里冲出一股热流。扶着医院门口的一棵桃树,他哇哇地吐了起来。
三天后,孟怀章和妻子的悼念仪式在孟公馆举行。因着孟家在姚翠兰事件中一下付出三条人命的代价过于惨烈,舆论的风向立马转变了,报纸上少了对实业家资本家咄咄逼人的质问,多了对激进工人运动的批判。
孟家不兴在家里摆放棺材,只是在一楼设了灵堂,摆上孟怀章和宋绘瓷的照片,供前来的亲友吊唁。孟成蹊一身黑色素服,像个行尸走肉般应付着宾客,白净的脸上挂着硕大的黑眼圈。
从孟怀章死了以后,他再没合过眼,明明身体异常疲惫,可总是进入不了睡眠。闭上眼睛,他想起的不是大嫂在他面前坠楼的场景,就是他大哥被人打爆脑袋的一幕,眼前看到的除了血,还是血。孟成蹊怕极了,亮着房间的灯也不敢睡,每晚干脆让阿明跳到床上来陪他,仿佛急需沾染他这点活人气。愣是如此,他也没能睡过去,神经脆弱得听到一点声响就要坐起来。
追悼会上有不少宾客跟他说话,孟成蹊依稀记得曹瑞林和涂延他们还拉着他讲了很多,都是关怀备至的话,可惜他一句都记不得。他脑子里面轰隆轰隆的,有无数火车开过,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晚些时候,沈慕枝来了。他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给了孟成蹊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孟成蹊被他坚硬的胸膛一砸,倒是砸得略略清醒了些,沙哑地跟他打招呼道“沈大哥。”
“你瘦了,脸色也不好。”沈慕枝拉了他去角落处说话。
孟成蹊浑浑噩噩一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慕枝又俯身抱住他,怀抱扎实而温暖,他说“成蹊,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你必须坚强。”
在孟成蹊以后的回忆里,一九三四年的八月,他的无忧时光戛然而止。
第32章
涂延一天两趟地来看望孟成蹊,见他被睡眠问题折磨得面无人色,渐渐有了肺痨鬼的样子,心焦不已。托人四下打听之后,他打算带孟成蹊去见个洋大夫。孟成蹊坚持说自己没病,瘫在床上不肯动,涂延也不跟他废话,像拎小鸡仔一样把他拎下楼,塞进汽车扬长而去。
洋大夫名叫特洛伊,是个四十来岁黄头发鹰钩鼻的英国人,他冷漠地打量了孟成蹊一番,用怪腔怪调的中国话问他“你哪里不舒服”
孟成蹊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无力地佝偻着,瓮声瓮气回答“我一直睡不着觉。”
“持续多久了”特洛伊又问。
“大概有七八天吧。”
特洛伊拿出一堆仪器,煞有其事地对他全身做了一番检查,然后告诉忧心忡忡的两人,孟成蹊什么毛病也没有。
涂延也知道他身体没事,问题是出在精神上,可这精神上的毛病不治,他怕孟成蹊会出大问题,于是虚心向特洛伊求教“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睡好觉”
洋大夫思考了下,从里屋拿出一瓶药给他,嘱咐道“每天睡觉前吃一颗,不要多吃。”
涂延千恩万谢的拜别医生,带了梦成蹊火速往自己家里赶。他领了孟成蹊进了一间收拾好的客房,叫仆人端来一杯开水,倒出一粒白色的小药丸递给孟成蹊,看着他把药吞了。然后他把窗帘一拉门一闭,让孟成蹊去床上躺好。
孟成蹊嗤笑一声,说“涂延,你什么意思啊我在自己家都睡不好,换了你家的床就能睡好了”
“不是,我是怕你睡不安稳,这里有我守着,不让人吵你。”涂延倒是答得满脸诚恳。
孟成蹊看他对自己关怀备至不是假的,心里感到暖融融的,便走到床边脱掉鞋袜,一下躺倒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