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仪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背,催促道“二哥,时间差不多了,你快走。”
跟他穿相同衣服的守卫在门口等他,朝他使了个眼神,孟成蹊低声跟妹妹道别,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
五分钟后,他站在孟公馆的围墙外,抬头又看了一眼自己黑洞洞的房间,心情无比复杂。明天早上,仆人将会发现他的不翼而飞,他父亲知晓后会怎样的雷霆震怒呢可他顾不上了,鞭打的痛也就罢了,再在那间屋子里憋下去,他怕是要发疯。
孟成蹊按背离家的方向抬腿狂奔,跑到太阳出来,在路边碰到一辆空的黄包车,他毫不犹豫地跳了上去。
“先生要去什么地方”车夫问。
孟成蹊不禁为难,要是有人问他上海滩吃喝玩乐的地方,他能列出一串长长的清单,但要他找个不为人知的藏身之处,他感到这远远超出了自己的人生阅历。思忖了半晌,他对车夫说“去火车站。”
九点一刻,孟二少爷孤身一人,鬼使神差地坐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
第18章
头一个礼拜,孟成蹊在南京待得十分快活。他在太平南路的安乐酒店开了个房间,每日除了睡觉便是四处游山玩水。暮春的暖风熏得人沉醉,他很快忘记了投资和爱情上的失利,又找回了平日里活泼乐天的 g 子。他去毗卢寺观了三千金佛,去玄武湖泛了舟,去夫子庙逛了街市,不管天下事,只管没心没肺地逍遥着。
第八日他从颐和路游玩回来,酒店要求他支付这些天拖欠的房费时,他这才意识到一个要命的事情自己手里的钱非常有限。
彼时他走的匆忙,身上除了孟楚仪给的两百多块大洋外身无长物,连换洗的衣物都是到了南京现买的。本来他想靠这点钱熬过一个月,可他偏不是个能节俭吃苦的,住的是奢华旅店吃的是高档酒家,出了门还要娱乐,没几天就花去了一百块。孟成蹊斟酌一番,这安乐酒店他是再也不能安乐下去了,当天晚上便攥着手里的钱搬到两条街外的平价小旅馆去住。
小旅馆的条件当然比不上先前那处,不但设施简陋,而且墙壁薄得像纸一样,头天夜里孟成蹊睡觉,不断被楼道里的喧哗声吵醒,他开门刚想骂,却见两个浓妆艳裹的妓女黏黏答答缠上来,吓得他赶紧关门。连着三天没休息好,他眼圈青黑,脸色白里透黄,头脑像生锈的齿轮迟缓异常,浑身上下散发出倒霉蛋的气息,他一闻自己,果真馊了。
孟成蹊去接了盆温水,用毛巾将身体上下擦了几遍,然后消磨掉整个上午,在水房洗他那堆脏内衣内裤。孟二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这辈子没干过这活,自然花费了常人数十倍的功夫。勉勉强强洗完,他怀抱装着干净衣物的脸盆回屋,一开门,房间里的场景让他骇了一跳。
抽屉柜子都被打开了,大大小小的东西散落在地上,凌乱不堪,他心脏忽地收紧,知道这是进贼了。
因为他人在旅店里,孟成蹊去洗衣服前只是把房门合上,大意地没有锁门,没想竟然被人钻了空子。他慌手慌脚地去翻西装外套的口袋,果不其然,他最后那一百块银元票被盗了。
孟成蹊及时通知了旅店方,管事的人叫来警察,那警察形式化地看了现场,然后转身质问孟成蹊“你为什么不锁门”那语气,仿佛他才是偷了钱的罪魁祸首似的。
孟成蹊哑然,他要是什么都能想周全,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钱是找不回来了,孟成蹊就近找了间当铺,把他手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一块瑞士进口的镶钻手表抵了出去,换来区区三十块大洋。孟二少爷数着钱和日子艰难度日,时间又过去一个礼拜。
孟成蹊还是决定回上海去,他离家半月有余,手上也只剩十几块钱,再耗下去连回家的旅费都要不够。他来的时候坐的头等座,票价十块大洋,回去的时候只舍得买两块五一张的三等车票,实在是寒酸得可以。但孟二少爷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这朵娇花在外面受尽了摧残,此刻只想回到他那宽敞舒适的温室里,哪怕再挨他父亲一顿揍。
他捏着车票归心似箭地在候车室等了一个多钟头,等来一个噩耗沪宁铁路某段线路严重损坏,列车停发。至于什么时候能修好,什么时候列车恢复通行,火车站给出的回复都是一个字等。
孟成蹊觉得老天都跟他作对,给他的狼狈出逃雪上加霜。他失魂落魄地走在陌生城市的大街上,眼睛茫茫然看向脚下,四周都是路,他却无处可去。
起风了,下雨了,这雨下得时急时缓,时大时小,像个顽皮的孩童。孟成蹊放弃了遮蔽,不管不顾地冲进雨幕中,依旧是毫无章法地乱走,仿佛想用走路,来对抗一切的不顺遂。
他从上午走到下午,雨止了,风停了,气温却降了好几度。孟成蹊淋雨受了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脑袋像要裂开一样疼。走着走着,面前出现了一栋红白相间的华美建筑,门前的大理石刻了“中央饭店”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他眼一花,身体直直跌落下去。在晕倒之前,他看到了傅啸坤那张冷冰冰的脸。
两天前,傅啸坤奉委员长的命令前来南京开会。所谓开会,实则是看一堆政客扯皮,傅司令不愿像跳梁小丑一般吵个不休,可又不能阻止别人演滑稽戏,所以在看完一下午的拙劣表演后,他的心情恶劣至极。直到孟成蹊的突然出现,给他无趣的一天带来了某种程度上的惊喜。
毫无疑问,傅司令对孟成蹊有兴趣,换句话说,是对他肖似某人的外在感兴趣。至于孟成蹊是怎样的人,和他心里是怎么想自己的,傅司令完全不关心。这些年他也尝过别的男孩子的滋味,单纯为了纾解欲望,没人能够在他那里长久留下来。但在孟成蹊身上,他有种好的预感,兴许他会成为某个可喜的例外。
孟成蹊看起来很不好,全身 shi 淋淋的,头发成缕成缕地贴在头皮上,形容憔悴,但还是干干净净,像个苍白的瓷娃娃。他晃了一下,傅啸坤仿佛知道他会昏过去一样,快步冲过来接住了他。
隔着布料,傅啸坤都能感觉到他在发烧。他一把扛起他,放在肩上,像扛一袋米一样将他带去了酒店房间。李副官忠心耿耿地跟上,浑然不在意身后人们惊异的眼神。
他把孟成蹊放在屋里的长沙房上,拿了自己的衣服要给他换,想了想又有些不妥,便把衣服往李洪身上一扔,命令道“你,帮他把 shi 衣裳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