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板是周澜的朋友,他就是通过周澜把这位台柱子挖来的。
台柱子是个二十出头的北方姑娘,因为人美歌甜,有一副金嗓子,周澜大把的砸钱捧场子,很快让她红遍了上海滩,她艺名甜馨,谁也不知道本名叫什么。
此刻俞主任进了百乐门的场子,正赶上甜馨在台上一展歌喉。
在一群轻纱幔帐舞女的簇拥衬托下,甜馨犹如出水芙蓉,款款走出人群,追光只为她一人亮着,她一身粉嫩的真丝大摆裙只在胸口和腰际卡出纤细的线条,缓缓走近环形麦克风,她撩起头饰上的面纱,宛如缪斯女神。
“有没有奇迹,你在我心里,夜沉沉情寂寂”
美妙的歌声征服了在场的人,而她带着长及手肘的白色蕾丝手套,轻轻扶着麦克风,目光秋水般望着角落里的一处卡座。
杜云峰与周澜就坐在这处闹中取静的角落里。
而跟他们俩在一起的,是上海药业商会的几名理事,几个人正在商谈杜云峰要往几家药业公司入一股子的事宜。
“我呢,”杜云峰正举杯与一名戴眼镜的刘理事剖白,“做生意是真不懂,但是资金屯在手里不是办法呀,如今这大米都一天一个行情,钱放在手里真是一天比一天不值钱,您说是不是”
“可不是,”刘理事很响应,周澜已经是商会理事里的巨富,当初他空降一般来到上海,出手就收购了一家规模很大的药业公司,在这个行业圈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如今周澜却主动要求给大家介绍个金主,说是比他自己还要财力雄厚,这些理事们可就按捺不住了,世道乱,物价飞涨,做生意的成本飞升,他们见天的被资金短缺折磨。
“杜先生您虽然不是生意人,但是以您的背景来头,要是能往公司里入一股子,那我们的药业销售可就省心多啦。”
其他几个理事纷纷附和。
杜云峰现在号称南京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成员,他要是动动嘴,那销往军队药物肯定渠道顺畅,他们也不用怕总是被压价揩油了。
“唉,”杜云峰接过刘理事供上来的烟,他想也没想的就先给周澜点上了,然后自己才就着残余的火头吸燃香烟。
几个理事立即很有眼色地给周澜杯子里加了酒。
只听杜云峰接着说“各位想多啦,我就是资金上入一股,其他的事我不掺和,赚了我分成,亏了我就跟着一起亏,南京那边嘛,我可没有去的打算。”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就有人接茬“怎么能没打算呢云峰兄,你这话说得可不诚恳哦。”
众人目光望去,原来是76号的俞主任。
几个理事跟猫见耗子似的,一下子就毛都竖起来了,都没用喊口号,他们异口同声地称呼“俞先生,俞先生好”
身家财富在上海滩都排得出名字的老板们都立正起立了,仿佛俞先生是老板,他们是小雇员。
杜云峰冷眼观看,没做出反应,周澜则微微一欠身,“俞先生也来了,要不要一起坐”
那位俞主任正有此意,他朝周澜一点头“这位就是周澜,周先生吧去年您收购长江药业的时候,可都上了新闻了,不过周先生真是低调,几次政府的采购洽谈会,各位懂事理事都去了,唯独没见过您。”
周澜笑笑,朝服务生招招手,示意上杯子,他慢悠悠地说“俞先生抬爱,周某说是生意人,还不如说是个寓公,腿脚不大方便,交际甚少,俞主任不认得也是正常的。”说着他伸手抚上拐杖,把伤腿往暗处收了收。
出于礼貌,这话题是不好继续下去了。
杜云峰一直不冷不热的,随那俞主任爱坐不坐。
俞主任是带着任务来的,所以必须热脸贴冷屁股,他和那几个避猫鼠三心二意地客套了几句,转头就和杜云峰套近乎“云峰兄,你这休息的也差不多了,该为党为民发挥点热量啦,汪主席他老人家可一直惦记着你的,这上海的宅子也给你准备好了,你也不搬,何必那,闲置着多浪费,枉费汪主席他老人家的一片心意,你说是不是”
杜云峰一笑,朝俞主任招招手。
俞主任以为他有什么机密要说,就凑了上去,结果杜云峰在耳旁做喇叭状
“你听”
“听什么”
他们不说话,甜馨的歌声就笼罩了大家。
“旧情意甜蜜蜜,花落春意去,往日的都已成过去,只只空留回忆。”
杜云峰摇头晃脑,跟着打着拍子,摆出一副沉醉的摸样,跟着哼了几句,他才和俞主任说“不论是蒋校长的旧情义还是汪主席的旧情义,都是花落春意去呀,我可不想回忆啦,我呀,就想喝喝酒,听听歌,跳跳舞,俞主任,您就别强人所难啦。”
俞主任的鼻子都要气歪了。
周澜旁观杜云峰的气人样,心里想笑,他的小云峰当初多耿直的姓格,现在油嘴滑舌的,跟76号魔窟的主人打起太极来游刃有余。
真的是长大了,真的是成熟了。
那俞主任的两名手下,站在卡座周围,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俞主任脸色不好看,这桌的气氛也不好了。
周澜交代了服务生,给台上鞠躬谢幕的甜馨赏了小费。
那甜馨披着绚丽灯光,款款下了舞台,直奔角落这桌而来,满头的蕾丝发饰熠熠生辉,好像顶着星星月亮,闪闪发光的就过来了。
“杜先生,周老板,您二位总是捧我的场子,甜馨受宠若惊,今天无论如何请二位赏光,让我敬你们一杯。”
甜馨把场子里的目光都带到了这里,一下子冲击碎了这桌刚刚严肃起来的气氛。
“呦,俞主任也在,您可是稀客。”甜馨走近了才和俞主任打招呼,虽然打了招呼,却不近前。
甜馨最最当红的歌女,熟识这里所有常来的达官贵人和商界富贾,但是这位严肃的俞主任她还是怕的,所以保持了一定距离。
俞主任不搭理她,不给她好脸色。
杜云峰拉过甜馨,往自己身边按“甜馨小姐坐这,俞主任一身正气,不近女色。”
乐队吹奏着欢快的曲子,已经有客人下了舞池。
“那杜先生呢”甜馨顺着杜云峰的力道,竟然婀娜多姿地坐到了杜云峰的大腿上,顺势就钩住了杜云峰的脖子。
周澜的脸色不易觉察点变了一瞬,不过他掩饰的很好,很快整理出了一个完美的笑容。
“我啊”杜云峰一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甜馨掩嘴娇笑,拿起酒杯与杜云峰碰了一杯,然后坐在杜云峰的大腿上,她欠身靠向周澜“周老板,甜馨的酒,您喝不喝”
周澜微笑,捏起高脚杯,与她轻轻相碰,他说“美人垂顾,怎敢不从”
杜云峰望了一眼周澜,他紧紧搂着甜馨,隔着繁复夸张的裙子衣料,他和俞主任挤眼睛“俞兄,最难消受美人恩,我可没时间跟你说正经的,我和甜馨小姐跳舞去啦。”
“唉,唉”俞主任拦不住杜云峰,只见他拥着美人鱼一样的甜馨,长腿一划,入海一般钻进舞池里了。
周澜拾起拐杖和礼帽,朝他礼貌地一点头,“失陪了,家里夫人还等着,先走一步。”
转瞬之间,竟是把数位精神高度紧张的理事和那位面色发青的俞主任丢下不管了。
直到后半夜杜云峰才回家,他刚进家门就听见电话铃在想,周澜算好时间了似的,让他去一趟周宅。
换上一身黑,杜云峰从后门溜出来,悄无声息往周宅去了,而周宅的门虚掩着,显然一直在等他。
此时周澜坐在书桌旁,正理名下几个公司的账目,想把手里能调动的资金都拿出来。
引荐杜云峰入股几家大药业公司,不单是为了钱。那几家公司几乎垄断了上海进口药业的半壁江山,日本人对药品盯得紧,周澜势单力薄,很难在这方面有作为,他只能明面上做一些食品行业,经营一些普通的保健药品,内里悄悄做一点点紧缺药物的走私,但始终畏首畏尾,杯水车薪。
如果能让杜云峰入股,凭着他在南京政府那边的面子,那以后地下药业走私就好办多了。
周澜始终忘不了,贺驷临死前的样子,那么好的小伙子,就因为缺那几针药,人就没救了。
他短短的三十年人生里,一再体会这种无力,至亲之人,一个个死在他面前,他既不是铜墙铁壁挡得住洪水猛兽,也不是盖世英雄,能游走地狱要回他们的姓命。
他什么都不是,再要强都不能力挽狂澜,年少时要出人头地的心气都被磨没了,他只知道自己是个普通人。
上有老下有小的普通人,身有残缺,心地也不纯良,但是
只要他普普通通的活着,他就要为那些不能普普通通活着的,带着万般不舍离去的逝者们活个样儿出来。
死者不能白死,生者必须替他们好好活下去,没有千军万马了,但自己也是一份力量,不能真刀真枪的杀敌,但战场上还有成千上万的战士在战斗。
他救不回贺驷了,但是只要他的药能救回一个小兵,只要那个小兵能多射出一颗子弹,都是对逝者最好的祭奠。
等他再去见贺驷的时候,他才能不愧疚地和他说,四哥,我尽力了。
逝者已经远去,而他把他们深深埋进心里,继续活下去,努力前行。
他胡思乱想着,手里写写记记,一时忧伤,一时激动,一时又很焦灼,杜云峰怎么还没来
他今晚就是很想见到他。
那个纸醉金迷的夜场里游刃有余的杜云峰,那个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杜云峰。
甜馨是周澜的人,是得了周澜的授意协助杜云峰的。
可是周澜看着杜云峰搂抱着甜馨的时候,会忽然心里不舒服,他的云峰英雄美人般地亮相,让他觉得既耀眼又碍眼。
忽然他听到楼下房门的轻微声响,于是放下手中的笔。
杜云峰轻手轻脚溜上阁楼时,周澜等候多时了,他甚至在他眼中看出了点望眼欲穿的意思。
周澜把手里的账目给他看,是一笔很大的款子,不过杜云峰心里雪亮想,为了钱的事,周澜没必要大半夜的把他招过来。
俱乐部里,周澜一闪而过的神色没能逃过他的眼睛。只要周澜在身边,杜云峰哪怕被四面埋伏,哪怕跟敌人短兵相接,他全副的注意力其实都在周澜身上,所以,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他也捕捉到了。
他的小慕安嫉妒了。
账目推给他,周澜不看他。
杜云峰接过账目,却不看账目,而是顺势抓住了周澜的手。
周澜挣了一下,没挣开,再挣,还是没挣开,然后,他不挣了。
“你干什么”周澜很没底气地问。
“喜欢我就承认,”杜云峰靠在桌边紧盯着他,“有那么难吗”
“别胡扯,”周澜听他这么一说,又开始抽手,然而杜云峰的手大力气足,他赌气地望着别处,“你以为你是谁,是个人都喜欢你,到处招蜂引蝶,谁都爱停留在你这朵花上”
他说的气鼓鼓。
杜云峰却听得笑眯眯。
忽然他一把拉起周澜,禁锢到自己怀里。
“口是心非的家伙,”杜云峰觉得是时候实质姓的试探一次了,他又不是得道高僧,能清规戒律的约束自己,“你明明就是想的。”他说。
周澜躲,杜云峰如影随行地跟上去,身形高大地把人堵在墙角。
他有一双温暖灵活,带着薄茧的手。
他太熟悉周澜了,而周澜这几年,一直都是自己打发自己,哪能禁得住他这么直捣黄龙地撩拨。
“喜欢我吗”杜云峰问。
“喜欢吗”
“说你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