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张嘴要拒绝,杜云峰却先人一步地说“你看窗外。”
“什么”小男孩好奇地看去,然而并没有看到什么稀奇的。
“窗外人来人往,”杜云峰抬手打了个响指,示意女服务生过来,又转而用眼神示意对面的凳子,“你有家丁跟着,还怕我把你拐跑吗”
小男孩一挺脖子,“我不是害怕,”说完他就坐了下来,“我只是不认识你。”
杜云峰接过菜单,笑着打量了小男孩一眼,他的眼神里有善意,小孩子都是敏感的小动物,、。
“来一个栗子蛋糕”杜云峰现学现卖,打算用甜品打动小朋友。
“那个呀很腻的,”小孩说,然后也没拿菜单,而是望着女侍应生说“麻烦你给我两份巧克力饼干,外加一份哈斗,再加两杯柠檬水,不要太凉,谢谢。”
原来是这里的常客。
“我请你,”小男孩在侍应生走后认真地说,“我爸爸告诉我不要随便欠人家的人情,尤其是不要欠人钱财,拿人手短,都是要还的。”
“那不就成我欠你的啦”杜云峰逗他说。
小男孩楞了一下,思考了一瞬,才回答“那不一样,我不要你还的。”
杜云峰扑哧就笑了,发现这小子还挺有意思,讲什么都一本正经的,实在是,让人心里毛茸茸的很舒服。
“小朋友,”杜云峰一本正经的开口了,“我来上海办些事情,不会久留,但是我没什么朋友,很无聊,觉得你很有趣,就跟你交个朋友,你不要想太多。”
“哦,办什么样的事情啊你们不是当兵的吗上海不打仗。”
“我来办的事情和打仗没有关系,我只是来治病的,”杜云峰故作神秘地说,“我的病很严重,你昨天也是在医院遇到我吧”
小男孩喝了一口柠檬水,眼睛睁大了“病得要紧吗”
杜云峰点点头“有点。”
小男孩沉默了,思索片刻,神色黯淡地说“想想也是的,那一层住的都是很严重的病人,我叔爷也病了,他年纪大了摔坏了腿,现在都不能走路呢。那你呢,你也是摔坏了哪里吗”
杜云峰一点头,一脸严肃地说“我摔坏了脑袋。”
小男孩的眼神里充满了“可怜”二字,简直眼也不眨地看着对方的脑袋“看着没什么伤啊,我叔公腿上打了钢钉,缝了好几针,你也打了钢钉吗”
“伤在里面。”杜云峰随手抄起巧克力饼干塞进嘴里。
然后他一闭眼,确实好吃,外表是脆皮的,可是入口即化,有可可豆的香味,又不会太甜。
“会怎么样”小孩问。
“会不记得人,可怜吗”杜云峰又吃了一块巧克力蛋糕。
“可怜。”小男孩见他爱吃,便把自己那份也推给了他,“我常来这里,你吃。”
杜云峰心里忽然就暖暖的,这个陌生的小男孩好像有魔力,意外地吸引他,而且又是这么的善良体贴人。
“谢谢。”杜云峰说。
小男孩笑,眉眼弯弯。
“那”杜云峰伸出一只手,说“同病相怜,既然大家这么有缘分,交个朋友吧,我叫杜云峰。”
小男孩笑着伸出手。
一大一小两只手握到一起。
“你好,我叫周奕,字之然。”
他俩又继续聊了下去,原来小男孩刚刚放学,赶来看叔爷,他爸爸最近厂里的生意很忙,实在脱不开身,就同意由司机和佣人带着小少爷也看望叔爷。
小男孩还没来得及吃饭,于是叫了一个哈斗,他本来是打算带些西饼去病房吃的。
赵小虎没想到他们军座对付小孩子也很有一套,竟是和小朋友也能相谈甚欢,都没见军座这么待见过他们。
“你以后要是来不及看望,我可以替你去,”杜云峰说,“我的部下每天在老昌兴点好饭菜,多给你捎一份也是顺便。”
“谢谢,”小男孩笑,然后在佣人手里接过棕色羊毛大衣,“暂时还不需要,我爸爸明天就有时间了,他会来看叔爷的,我也不是天天放学压堂。”
小男孩坚持要付钱,杜云峰乐呵呵地没阻止。
这孩子一板一眼的劲儿怎么那么招人喜欢呢
小男孩走前,杜云峰忽然想到这小家伙总提他的爸爸,好像从没提过妈妈,就问了一句。
小男孩平静地说“我妈妈身体不好,不方便出门。对了,刚才忘了跟你说,我爸爸以前也是当兵的。”
杜云峰有些意外,“番号”他问,“如果是当官的,我应该会认识。”
“我不知道,”小男孩笑笑,“他受了伤,当不成兵啦,他也从不提以前的事,但是我家里有很多军装。”
“哦”杜云峰沉吟了一下,下意识的想到了什么,他追问了一句,“伤哪了”
“手和腿。”小男孩在无名指和小指上比划了一下,“我爸爸是英雄,所以我不讨厌当兵的。”
说完他欠了欠身,礼貌告辞了。
杜云峰在蛋糕店里楞了好一会儿,脑袋里咕嘟咕嘟的像开了锅,几乎要犯病,等他反应过来,就想赶紧回医院。
可是正是花灯初上的热闹时刻,他所在的是闹市区,赵小虎在打电话给出租车行叫车子,被告知车子都派出去了。
于是好不容易拦了一辆黄包车,又因为快过年了,霞飞路上挤满了新年购物的人,那黄包车比走快不了多少。
回到医院,杜云峰跑上楼,在那走廊挨个打开门看,他只知道是那个楼层的某间,终于在其他病人家属的大呼小叫里,几个护士急匆匆的跑来了。
“诶,你干什么”
“这不是高级病房的那位病人您在干什么呀”
“找人”
“找谁啊”
杜云峰顾不上解释,直接推开了一间病房。
病房里很安静,一个老者安然地睡在病床上。
杜云峰三步两步地走到床前,难以置信的颤声说“叔”
哑叔老了,头发稀疏而花白,右额头上一个显眼的大伤疤,杜云峰认得,那是当初天津沦陷时受的伤。
哑叔没有反应。
如果不是滴管还在继续,杜云峰都怀疑人不在了。
“叔”他又胆战心惊地唤了一句。
这时主治医生急匆匆地赶来,“唉,将军您这是您认识这位患者吗”
“他是我叔。”杜云峰头也不抬,转而去抓哑叔的手。
那手光滑而阴凉,缺乏生机,昏暗的灯光下依稀能看到老年斑。
“将军,”医生靠得更近了一些,“那您白天再来拜访他吧,他的家人刚才刚来看过,因为患者年纪太大了,骨折又十分疼痛,我们怕他心脑血管受不了,给他刚刚推了一针安定剂,您叫不醒他的。”
赵小虎和几个兵站在旁边,明白了大概,于是走上劝“军座,咱们先回去吧。”
“是啊军座,人还睡着,你在这没用。”
杜云峰摆摆手,说“你们都出去,我陪我叔呆一会儿。”
于是赵小虎他们马上开始撵人,把医生护士和看热闹的都撵了出去,关上病房的门,把杜云峰留在了一片安静的灰暗里。
直到深夜护士来拔吊水,杜云峰才回自己的病房。
哑叔一直没醒,杜云峰就安静在坐在他身边。
这个从小到大不会说话,却时时刻刻的关心他的哑叔啊,哑叔一直怀疑他的真实身份,毕竟哑叔才是最熟悉周悍世的人。
他看着杜云峰长大,越来越像当年的那个他,哑叔不会说,可是哑叔心里不哑,他什么都猜到了。
杜云峰彻夜未眠,不仅因为看到了老去的哑叔,还因为他想起了小宝昨天说的话。
“我爸爸明天就有时间了,他会来看叔公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上海进了梅雨季节,写这篇的时候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看到的一部民国剧,片尾曲很好听“那年那场雨,淋透我的记忆,这样的天气里最想你”“为你可以,等沧海瘦成了那泪一滴,为你可以,穿越那乱世的秋之雨。”“梦外梦里全都是你,无可代替,我只要你。”
第114章 金风玉露
杜云峰一整天都坐立不安,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是期待还是想逃避,是兴奋还是苦涩,太复杂了,那么多过往摁在一起,凝聚出一个今天,他不知道该去怎么面对。
直到他出现在周澜身后的时候,他都在忐忑着,不知道将面对一个怎么的局面和未来。
然而在小宝咦呀的一声惊叹后,“爸爸,这是我昨天新交的大朋友,”就在周澜转身的一瞬间,杜云峰立刻神魂归位,心里一片雪亮。
我见他是对的,因为我真的想见他。
“你”周澜满眼惊讶,不知该从何问起。
而杜云峰倚靠在门框上,因为焦虑而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神色深沉地盯着对方看。
恍然隔世。
好像那些前尘往事都是上辈子,虽然记得,却真真是上辈子,而他在今生的第一眼里,看到了这个拄着拐棍的周澜。
“我”杜云峰张嘴了,“我等了你整整一天一夜。”
周澜哑然。
“不是,我等了你三年了。”杜云峰又说道。
“也不对,我其实等了你很久很久了。”
病床前的小宝错愕地望着他的爸爸和这个大朋友,他跳出来,童言无忌地说“爸爸,你们认识吗这个大朋友名字叫杜云峰,我们昨天才认识的啊,你们是朋友吗”
杜云峰的目光盯着对方,也在期待一个答案。
周澜目光垂了下去,长长的睫毛掩饰了他的激动,只见他转身走向病床,在拐杖有节奏的点地声音里,他头也不抬地说“他是爸爸的兄弟。”
杜云峰心里的一块石头稍稍落了地。
周澜最后脱力地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单手撑着额头,神情非常不自然,他手指一下下地点着太阳穴,目光斜飞了出去,轻轻的说“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杜云峰的石头还没放稳,又提溜起来了。
这时哑叔咳簌了几声,大家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了过去,周澜赶紧站起,快走了两步,杜云峰注意到,他瘸得厉害,如果没有那根文明杖的话,他可能就站不住,走不成路。
“叔”
“叔”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喊。
“叔爷,你醒啦”小宝怯生生地喊,喊完看看爸爸,又看看那个大朋友,感觉好奇怪。
哑叔眼睛睁了一条缝,似乎还很困倦,眼珠转了几下之后,忽然就锁定了杜云峰,他的眼睛越睁越大,随后“啊”了一声。
“是我,叔,是我,你没看错。”杜云峰更近了一些,也贴近了周澜,“叔我回来了,你还好吗”
哑叔说不出,但是“啊”了几声,可是他浑浊的眼睛却湿润起来,苍老的手紧紧抓住杜云峰不肯松开。
“啊”他说。
“我挺好的叔,你看,我这不是好着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