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鬼迷心窍啊。
他好想做钟馗,收了这催命的小鬼,还人间一个太平。
等周澜偃旗息鼓,紧紧箍在后背上的手臂就松了下去,杜云峰心里别扭了一下,多久了,都多久没有这样紧紧拥抱过了。
不过他吸取了教训,一味用强是不行的,至少在周澜这里是不行的。所以把毛巾捧在手里再想给对方去擦脸的时候,周澜果然还是拒绝了他,拿过毛巾自己擦起来。
“眼睛肿了,”杜云峰说,手里空唠唠的,忍着没上去抢毛巾。
“嗯,”周澜也不看他,自顾自的擦完,遍伸腿下地,“我回去。”他说。
“急什么”杜云峰按住他的肩膀,手劲还很大。窗外隐隐传来城内的炮声,比刚刚声音更大了,日本鬼子更接近了。
周澜不自觉的手向后腰摸,勃朗宁还在,手指碰到,不可觉察的犹豫了一瞬间,又放下了,但是始终离后腰都不远。
杜云峰看见了,没点破,一句“都这时候了,你还怕我”生生的咽了下去。
那手还在流血,断指处空荡荡的,刚上的纱布已经浸透了。
杜云峰忽然心里一酸。
他真是怕我了。
“这么快就反悔了吗”周澜不看他,只是压着声音问。
杜云峰一时没跟上思路“反悔什么”
“要扣我”周澜咽下一口气,好像下了某种决心,“你留不住我。”
杜云峰看看枪,还有暗红的纱布,心里叹了口气。
“我送你走,车子已经备好了。”杜云峰盯着他,“你去哪”
租界是安全的,周澜亲眼所见,已经不是太担心,哑叔那边有云海在,警卫人员也都会紧急处理的方法,想必再去请个医生来,问题也不大。
倒是周师现在群龙无首,贺驷虽然能镇得住,但是自己不在,贺驷肯定要分心,何况老马受了重伤,折损了那么多人马,实在不是主帅该缺席的时候。
“我”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回师里,我自己回去,不麻烦你了,你的队伍不是”
“去他那”杜云峰打断他,直勾勾的看着他,手攥成了拳头。
周澜屏住呼吸,直觉告诉他,不要接茬。
这是个桶啊,引信都滋滋作响了。
沧海桑田,天地变幻,但是杜云峰霸道的姓格坚定不移。
二人都静默了,安静中又带着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周澜连大气都不敢喘了,他不是杜云峰的对手,每每打架要吃亏,他又不是受虐狂,一点不想挨揍。他也不想打杜云峰了,没用,顽固,打了也没用。
杜云峰真要扣押他,他也真没办法,屋里就他俩,想必自己的两个警卫已经被他拿下了。
手里的枪也只能对自己,不能对杜云峰,平心而论,他下不去手,姓杜的霸道,能扫射他,他还真未必能干出来同样的事来。
上次是为了贺驷,真轮到他自己,他下不去死手。
杜云峰忽然跨进了一步,抬起手
一手握住枪柄,一手迅速去挡,周澜没走脑子,只是下意识的就躲避防卫起来。
手在腰际待发不发,周澜警惕十足。
杜云峰看着他,满眼的都是对方的恐惧和自卫神情,其实自己只是随意的抬起手,并没有多大动作。
就这都吓着人了。
停在半空中的手,最终还是落下,缓缓的,示意毫无威胁的,落在周澜凌乱的头发上,向很久以前一样,五指为梳,拢起他额前略长的头发,温暖的向后摩挲。
恐惧的神情里多了疑惑。
“我送你。”杜云峰说。
周澜握着枪没动。
“没子弹了,”杜云峰转头走开,拿起外衣背对着他,边穿边说。
诈我周澜没有轻举妄动,这时退出弹夹,等于自我缴械,杜云峰这一步远的距离,回身就能把他按得死死的。
“我怕你稀里糊涂的给我来一下。”杜云峰系好扣子,随手从裤兜里掏出几发勃朗宁的子弹,稀里哗啦的扣在桌上,几不可闻地嘀咕了一句“我也是怕了你了。”
周澜这才信了几分。
咯噔一声响,弹夹弹出。
杜云峰忽然回头看他。
周澜心里忽悠了一下,真上当了
连忙看弹夹,果然空无一物,他舒了一口气,换上兜里额满仓弹夹,又将桌子上的子弹一颗颗兑进空着的弹夹里,那几个子弹还带着体温,
周澜想,贴着肉放着,他身上还是那么热。
不过他没再接着想下去,而是转而盘算这里离他的营地有多远,他迷迷糊糊的来,还不太清楚方位,但是听着城内战斗的声音,估计也不是太远。
他的师还在硬抗,没办法,打不过,保定的驻兵他不想调过来,就那点家底了,天津这边老马的团损失过半,元气大伤,只是勉力支撑。
要血战到底,要血债血偿,但是敌人未死之前,自己就不能死。
胜利的机会简直渺茫,或者说完全看不到希望,但是未死不敢言放弃,不蛮干才能周旋到底。
杜云峰去外边交代了什么,接着周澜听见了汽车发动的声音。
他还是将信将疑,这不是杜云峰的做派,能放他走还亲自送他去贺驷那边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杜云峰一头钻进屋子,他个子太高,这临时征用的宅子门太矮,他进出都要低头,“楞什么呢”他说,“带好枪,要走快走,外边越来越乱了。”
周澜跳下床,迅速检查了身上的武器,杜云峰见他便装的靴筒里还塞着那把银亮的匕首,心里竟然莫名的好受了一些。
一辆黑色的车子,正适合夜色中穿行。
带着几名警卫,车子满满当当的上路了,因为怕轰炸,就不能开头灯,只能在漆黑一片中行驶,周澜坐副驾驶,手撑着上方的扶手,车后的几个警卫都快晃吐了,只有杜云峰面色如常的把车子开得飞快。
这城外的路本就难行,大量行军人踩马踏地之后就更糟糕了,坑坑洼洼,没一块好地方。
借着依稀的月色,周澜认出了,这确实是去往周师的方向,心里不禁蹊跷,这杜云峰是怎么了
转姓了
怎么可能呢
开得这么快,送自己走,这是急着送自己走还是
难道要和贺驷短兵相接
他真的干得出来。
周澜忽然手心搓汗,徒然紧张,自己这不就成了杜云峰手里的人质了吗
有他在手,贺驷那个愣子就得任人搓扁揉圆,就算让他用枪指着自己脑壳开枪,他也不会犹豫的。
越来越近了。
车子开得很快。
周澜狐疑的看着杜云峰,而对方感受到他的目光,也扭头看他。
四目相对,杜云峰看着对方认真的神情,一脚踩了油门来了个急刹车。
“你们下去”他看着周澜,跟小兵下了命令。
小兵动作迅速的下车关了车门,十分知趣的围着车子警戒,距离不远不近,都是脸朝外,后背朝着车子。
周澜心里咯噔一声,人僵住了。
“干嘛”他问。
杜云峰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搭上副驾驶,上半身就探了过来,连呼气都能感受得到了。
“我干嘛”他说,“我也想知道我这是干嘛,我竟然把你送给别人,我到底是要干嘛”
周澜嗅到了危险。
他不敢纠缠这个话题,摸上把手要开门,不过手刚刚一搭上,杜云峰的大手也搭了上来。
一抓一扭,利用他不想反抗急于逃脱的心理,杜云峰很快制服了他,逮兔子似的把人往自己这边掳。
安静的车子动摇西晃,警卫兵回头看了一眼便不再张望,全神贯注地警惕着周围可能出现的其他人。
自知周围没有自己的人,呼喊也无用,周澜便不作声,只是全力的挣扎,对方跟个八爪章鱼似的,把自己搂了个死紧。
越挣越紧,他挣扎了一身的汗。
他最怕别人用强的。
噩梦一般怕这个。
如果杜云峰强行要他,那他宁愿去死,也不想挨过这个过程。
不论是谁,都不能强行如此。
这是他的地狱。
心跳如鼓,他又怕又气,简直要疯了。杜云峰双腿扭住他,双手交错扣着他的手腕,紧紧地把他勒紧怀里。
他的大腿就贴着对方硬的如同钢铁一般的部位,他清晰的记得二人相好时耳鬓厮磨的过往,杜云峰的家伙有多大,多厉害他体会过无数次。
于是奇异的一幕出现了,周澜挣扎得拼命,身体却异乎寻常的起了反应,仿佛他的心对这个人恐惧致死,身体却春来水暖般的复苏,要跟这个人好。
这让他更害怕了。
对方疯了,他也要跟着疯吗
“别动,”杜云峰胡茬生硬的下巴死死地抵着他的额头,“就抱抱行吗”
周澜气喘吁吁,也实在是挣不脱,稍稍停下动作,对方果然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就抱抱你。”
杜云峰又说了一遍,语气里多了呢喃的意味。
“别怕我,”杜云峰使劲搂着他,见他不再挣扎了,就慢慢松开钳制他的双手,专心的搂抱起来,继续说道“我知道我有些事做得太过了,吓着你了,但是我不会真的伤害你,我不怪你,是我没照顾好你才让别人钻了空子,怪我自己,怪那个姓贺的没安好心。”
“别动他,”周澜闷在他怀里说,浑身僵硬,心里思虑着一会儿怎么避免见到贺驷,“他没做错什么,他是我的人,你动他,我不会放过你。”
杜云峰没说话,拳头攥得骨节直响。
周澜怀疑他会活活勒死自己。
“那好,”杜云峰许久才开口,“那就都怪我。”
周澜楞了,不知道这话怎么接下去了,这不是杜云峰的姓格,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的话啊。
这,是在谦让
能谦让到这个地步
“我不动他,”杜云峰接着说,“你不让我动,我就不动了,成吗”
周澜大感震惊,努力在他怀中抬起头来,只能看到杜云峰的下巴和大半个脸颊,他昂着头,不知目视何方。正当周澜想努力看清他的神情的时候,一滴液体滴进了眼中,带着体温的,砸中他的瞳孔,碎裂又融合,汇成一股溪流流淌而出。
仿佛是他自己的一滴泪。
“把你亲手送给别人,这是在割我的心,我舍不得你,但是你想和别人在一起,我就得割下来”杜云峰声音冷静,完全听不出异样,仿佛心里一片死寂,而那滴泪好似也不是来自于他,倒是让周澜眼睛酸了一下。
只听他轻轻的问“我什么时候就不是了”
周澜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个“不是”是什么意思,眼睛的酸,一路沉到心里。
这个一贯硬碰硬的家伙,服软了。
问得如此委屈。
周澜心里不是滋味,从什么时候就不是了呢从他拿起枪对着他的时候吗从他悬崖上掉下去的时候吗从舞会上他与他擦肩的时候吗还是从他要了他两个手指的时候呢
都不是的。
他想说,我已经有贺驷了,所以你就不能是了。
从答应贺驷的时候吧。
那个时候就心死了吧。
一个人如果不是对另一个人无望了,又怎么会容得下其他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