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心硬,都能让贺驷挤进心里来,那杜云峰不再联系他,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吗
他踏实的坐在汽车上,贺驷在前边的警卫车上,距离不远不近。
他出行很低调,只带了十几个警卫班的战士,还都是便装,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三辆黑色汽车,夜色中不慌不忙的分流,其中一辆驶进了比利时租界。
周澜十分想念他娘,没等贺驷拉开车门,就自己径自下车去按门铃了。
吴妈一边下台阶奔向大门,一边嚷嚷开了“哎呦,是少爷回来了,快快,快去告诉老太太。”
她很富态,跑得浑身肉都在发颤,不过丝毫不影响前进的速度,她满脸笑容的拉开黑色雕花铁门,嗔怪地迎接来人。
吴妈声音刚落,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花园洋房里奔了出来。
“爸爸”
小宝跟个小型炮弹一样飞了出来,四爪一抱,扑到了周澜身上,周澜刚好脱掉一半的外套,腾出一条胳膊搂住他。
“儿子,长个儿了”
“爸爸呦”
“少爷,您可回来了,老夫人天天念叨您,要不是腿脚实在不行,都要去找您了。”
周澜脱掉外套,还没等吴妈接,后面的就伸出一只手臂,自然而然的接了过去。
“辛苦了,”吴妈看到后来人是以前常来家里的贺班长,并不见外,“给我吧。”
贺驷将刚接过来的礼帽和外套一并给了吴妈,并不多言语,只是一点头。
以往周澜回家,老太太听到响动,总会让淑梅搀着他起来,哪怕只是走到门口。
今天周澜进了老夫人房,迎面撞见的是赶出来迎接的淑梅,二人都很心急,差点顶头碰。
淑梅赶紧侧身,解释着说“老夫人耳背,我想赶快迎少爷来这屋。”
周澜温和的笑,停下脚步,轻声的跟她说“回家我肯定要先看看娘的,你有心了。”
小宝和猴子似的出溜下来,亲昵的扒上淑梅的腰身,扬起小脸“梅姨,爸爸回来啦,你怎么脸这么红呀”
淑梅头低的更深了,连声说没有的事。
周澜看了一眼淑梅,只是笑笑,让小宝别捣乱,去陪梅姨招呼外边的客人。
周澜进了屋,贺驷自觉自动的留在了门外,淑梅把窗子打开,又从佣人托盘里接过水放在周澜身旁的方桌上,见老夫人拉着儿子的手激动的说话,才拉起小宝的手,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小宝显然很听她的话,小嘴一抿,跟着她悄无声息的出去了。
她是老夫人的贴身丫鬟,转眼也跟在身边好几年,名义上又是少爷的人,自然比其他人身份地位高很多,平时家里哑叔管事,但说话不方便,一些家里的事逐渐就由她里里外外的打理cao持了。
她就如同半个女主人,忙里又忙外,这会儿进了客厅招呼周澜带来的人。
贺驷她熟识,周澜不方便回天津的时候,贺驷经常两地的跑,家里来了无数趟,虽然不大言语,但人很靠得住。
于是她先给贺驷安排了客房,其余的士兵都是大小伙子,她也不方便出面,贺驷也没用她张口,点名留了下几个,其余的打发去了最近的旅店住所。
大部分的警卫班人员,都安排在华界的周家老宅子,其实只是回家探望,以往行事低调,他很少带太多手下,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去年西安发生那档子事之后,国内愈发的不太平,他身份复杂,几方势力各怀目的的盯着他。
时局愈发动荡,日本人的好多动作不加掩饰,意图也愈发明显,从街面上越来越多的行事乖张的浪人身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周澜的身份太敏感,他一度同日本人如胶似漆,忽然翻脸大打出手,已经成了日本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欲拔之而后快。要不是他在内陆地区,始终行踪少而隐蔽,日本特务一定早早就盯上他了。
现在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周澜深知今信雅晴的势力和本事,他不会这么久还任他音信全无。
所以,一个很大的可能是,今信不仅掌控着他的消息,还可能左右着他的生死。
毕竟他不能够永远衣不卸甲,重兵簇拥。
二人之间的关系,只有二人心知肚明,不捅破,各自尚且能苟活下去,昭告天下了,那都是通敌的罪名,都是死路一条。
日本人是他的敌人,自己人里也有很多敌人。他只带二十多个警卫就来到天津,是风险极大的挑战,这些人只能保他关键时刻不丢命。
如果真要有人置他于死地,那是很难逃出一劫的。
他这次回津的目的之一就是劝家里人离开天津,到上海也好,武汉也好,或者去香港也成,总是比华北要安全一些。
整个华北已经在日本虎视眈眈之下,摩拳擦掌,早晚要往中国心脏掏上一爪子。周澜的独立师就在29军麾下,29军是什么战斗力,他清楚的很真的打起仗来,他的独立师不论战斗力还是装备水平,都是29军里顶尖的。
日本的水平他也了解,战术水平,单兵素质都非常高,厉兵秣马那么多年,他们是有备而来。
双方虽未交手,但知己知彼的人,已经能预计到结果。鸡蛋碰石头,要多少个鸡蛋,才能将石头磕出个裂缝呢
幸好周家人都住在租界,暂时还太平。未雨绸缪,他不能等危险来临再拯救家人。
故土难离,年纪越大的人身上越明显。周澜劝解母亲十分之难,这也是为什么他非要亲自回津,如果是外人劝解,他娘一定不会听。
“我哪也不去,周家祖宗都在这,祖坟都葬在山上,我这把年纪了,我去了外边哪里像话,祖宗都不会答应的。”三姨娘只摇头,她目盲的很,已经完全看不清人,拉着儿子的手,空茫茫的“望着”儿子,表情很坚定。
“娘,”周澜用力握着她的手,让她体会到这事情的严重姓,“天津不安全,租界也不是肯定就能安全,真打起仗来,我不可能在天津守着你们,当兵的要跟着命令走的,你们不安全,我走到哪心里都不踏实。”
“我一个老太太,到这把年纪谁也不怕,庚子年就开始天下大乱了,到现在老百姓哪家不过日子”老太太十分执拗,她的人生经历里,摇摇晃晃就活到了老,怕与不怕,人生在她看来,到哪里都有艰辛,“谁得了天下都是要靠老百姓过日子的,还能把大家赶尽杀绝”
周澜直摇头,已经顾不上姨娘看不见“娘啊,日本人不一样,你没见过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日本人也是人,”好脾气的姨娘忽然否定他,“人和人没有区别,日本人有好人也有坏人。”
周澜没有多想,他不想辩驳人姓的好坏,只想让他娘早点离开。
“好人坏人都无所谓,娘,刀枪不长眼,你看比利时租界连驻兵都没有,我怎么放心得下呢”
“反正我不离开天津,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情我死也做不出,”姨娘的固执超出他的预料,无论如何也不肯丢下周家的祖辈,仿佛这就是她人生的本分,“你的心,娘心里明白,实在不行,让淑梅带着我大孙子走,我一个老太太守着。云峰这些年也不回家,娘觉得这个干儿子八成是出了什么事儿,你孝顺,瞒着家里人,娘心里都明白。”
“娘,我”周澜反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姨娘拍着手背打断了。
“我知道,小龙,你想说的娘都知道,”姨娘说,“可你也要理解娘啊,娘是周家现在唯一的长辈,云峰如果不在了,你是周家唯一的传人,守着祖宗家业是你的职责,也是娘的本分,你带兵,忠孝不能两全,娘不能再到处走了,娘自己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
说到这,姨娘本来茫然无神的眼神噙满了泪水,一眨眼睛,泪水流下脸庞,在皱纹的阻挡下,流得并不顺畅,横溢满得满脸泪水。
“娘,云峰还在,”周澜紧紧握着姨娘的手,只有他二人在,母与子之间没有隐瞒,“他活着,您别多想,他受了点伤,不过都好了,过段时间我把他领回来给您瞧瞧,您别伤心。”
“真的吗”姨娘问,“我已经两三年没见到云峰了,心里想啊,都不敢问你了,家里人都不敢问。”
周澜意识到,家里人确实这两年都没人问过,最关心云峰的哑叔不问,连亲弟弟云海都不问了显然,是姨娘他们在家里合计过了,得到结论了。
就像周澜那年,以为杜云峰已经死了,和谁都不提起。
嘴上不提,其实全放心里了。
“他活着”周澜说,“他一定会回家看您的。”
周澜满身疲惫的走出老妇人的卧室,回到了客房。
他以前不住比利时租界的房子,这房子当初和杜云峰买的时候,只是个过渡,房子小,他们有钱之后很快就买了英租界的大房子,把这套洋房留给了姨娘和哑叔他们。
晚饭吃得很安静,哑叔没有言语,淑梅低头少言少语,一边伺候姨娘,一边留意着小宝是否挑食,周澜有时和姨娘说几句,有时候转头和贺驷说几句,贺驷在他家里始终有点拘谨,并不像在师部里放松,有问有答,并不多说。
另一桌的警卫战士则全部埋头吃饭,除了碗筷响,全无其他动静。
幸好有小宝,不会看眼色,庶自上蹿下跳,一顿饭吃成了他耍活宝的舞台。
“爸爸,你看我”小宝在爸爸面前显本事,抛起花生米,自己跟个小似的,移动脑袋脖子到处接。
周澜笑着教育了他几句,并不真生气,恍然间想起杜云峰十几岁的时候也喜欢这样丢着吃。
“爸爸,快看我。”小宝挑起一根长长的面条,腿脚麻利儿的上了凳子,“我的面条最长,快和我比比。”
“儿子,下来。”周澜一看这孩子平时在家就是惯养的,没被狠吓唬过,就伸手去拍他的屁股。淑梅也赶紧去哄小宝,想把小孩抱下凳子。
周澜这一巴掌就拍到了淑梅的手上。
“哈哈,”小宝及时地幸灾乐祸,“爸爸打梅姨了喔喔,爸爸打到梅姨喽。”
“小崽子,”周澜呵斥,伸手打算教训教训儿子。
淑梅赶紧把小宝往旁边抱,躲开了周澜的巴掌,她求情道“孩子还小,你回家了他高兴,平时不闹的。”
小孩子最会看人眼色,有人护着就什么都不怕,嬉皮笑脸,蹦蹦跳跳,哪怕爸爸真的拉长了脸。
“你刚回家,就不要吓唬他了,那么小,懂什么。”姨娘平时最溺爱小宝,现在连亲爹教育孩子,她都心疼。
“别胡闹,下次再不好好吃饭,奶奶和梅姨护着你,爸爸也要揍你的。”周澜一板脸,看着小宝,“记住了吗”
“哦,”小宝拉长声音,好像正经了,其实眼睛亮晶晶的含着笑,十分调皮,“我记住了,爸爸。”
周澜扫了他一眼,心中并不真的生气,余光里带着笑。
小宝嘿嘿地笑,一下扑到他身边“爸爸最好了,才不会生我的气呢,是吧爸爸”
周澜没绷住,笑了出来。
这个小机灵鬼,这死皮赖脸的机灵劲,周澜心里软软的。
第二天一早,他带着贺驷去了英租界。
“比利时租界始终还是不如英租界好,那边没有驻兵,这边的有巡捕房更安全一些,日本人胆子再大,也不敢到英美租界乱来,”周澜进了英租界的大房子,边走边和贺驷说,“我娘不愿意离开天津,我也不能硬把她弄走,先让她来英租界住住,始终还是好些。”
“是个权宜之计,”贺驷跟着他上楼,这房子平时留人,有人定期打扫,干净整洁,只是春天刚到,外边的草坪没人打理,略有杂乱,是个缺少人气的样子。
他说“这个宅子大,老太太住起来也更宽敞些,我调一些警卫班的好手来,看家护院,不会出大事的,你也可以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