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的,一种生存直觉。
但又好像不是直觉那么简单。
就好像他行动的时候,会直觉的感知到对方的枪、匕首一类的武器最可能藏在哪里,也能本能的感应到对方是真服了,还是会伺机反抗。
一切都太快,各种连锁反应瞬间完成,这是一种生理本能,生俱来一般,融化在血液里,成长在骨髓里。
伸手穿衣,张嘴吃饭,都是本能。
可真要细究起来,更像是重复了千百遍的动作,从第一步到第一百步,因为经历的次数太多了,中间那九十九步都省略了过程,看起来就是从一直接到一百的直线反应。
他迷茫的时候,就会想到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他不愿深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脑袋还要开锅。
“我就是觉得,巡捕最快也得明天白天或者夜里,毕竟城里能住人的地方太多了。”他等到剃刀离开喉结时,才回答宋书栋的问题,“现在不能出城,现在出去等于自投罗网,火车站肯定设重卡,咱要是背包袱步行,慢且不说,太显眼,容易被人怀疑上。”
“那咋办”宋书栋本来看他不慌,还以为有啥办法,结果听他这么一说,竟然是瓮中捉鳖彻底跑不掉了,不由得急切起来,“咱不能坐以待毙啊我的意思是咱不能坐着等死啊,你也说明后天人就来了,咱往哪躲啊”
宋书栋说话间,手里的剃刀没闲着,刮的还挺快,转眼刮了个差不过,杜云峰的胡子太硬,这一番下来,剃刀都有些钝了。
“说了不要急,你再刮花我了,脸上带伤最容易惹人怀疑了。”杜云峰坐直身体,照了照镜子,拿过宋书栋手里的剃刀,拉过自己腰间一小截皮带,剃刀反正面交替的磨了几把。
又抹了一把泡沫,他仔仔细细的刮脸,间或鼓着腮帮子和宋书栋说起他的打算。
他的打算大胆而简单。
城里不是大张旗鼓的在找他嘛,那他就偏偏往那锃明瓦亮的大灯底下站,好像那些人背靠着他,怎么转身都看不见他。
第二天一早,宋书栋就依了杜云峰的主意,虽然他心里打鼓并不认同,但自己也实在想不出好的办法。
他照旧去了报馆,跟主编汇报说去印刷厂查看印刷进度,便匆匆跑出来,在那戈登道上顶好的一家小洋楼里签了租赁的合同。
那红色小洋楼的主人最近调去汉口临时公干,一家老小随行,公务收入毕竟有限,而一家老少大概花费都要指望他一个人,那天津的宅子就简单收拾了放租。
宋书栋签了短期的合同,也因为期限短,那价格也就高出市价,不过宋书栋没还价,因为杜云峰交代他务必要在上午敲定住的地方,那旅馆已经很不安全了。
一切顺利,当天下午,二人便顺利的搬进了小洋楼。小阳台一共二层,但因为是西班牙式的风格,所以顶层之上,还有一个尖尖的塔楼式阁楼,空间不大,但四面视野都很高。
宋书栋表面镇静,实则魂不附体的上班。杜云峰倒是很少外出,那一万块,除去房租还剩了不少,够二人花费一段时间。
塔楼的一面,可以看到侯代英家的宅子,因高度有限,并不能尽收眼底,但能将那宅子的大门进出约略看个一二。
没几日,那侯家宅子某天就热闹了起来,进进出出的人剧增,杜云峰估摸着那侯代英是出院了。
他大隐隐于市,隐的还挺成功。
前几日,尝试出门买报纸,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也没人注意到他。
七转八转的漫无目的走,一天下来,果真没有人盯他的梢。
大大方方的进了家门,关好院门,他对自己行凶之后,还能完全不需要藏头露尾的生活,感觉甚是满意。
至少表面看来,今时今日的他,和行凶当日的他,绝不是一个人。
别说满街的巡捕和侯氏公司的打手们认不出他,连宋书栋认出他,都是因为和他相识的久。
那天,他刮完脸理了发,换上一身缎子面的长袍马褂,就一个转身,感觉完全大相径庭。
妖精一转身化成人,叫花子转身化成了文明人士,窝窝囊囊的大而无当化成了干干净净挺拔健壮。
剃掉面具,他只剩下隐隐有点青的额角下巴,只是个荷尔蒙旺盛的英俊青年,哪还有半分张飞的影子。
连续几日的外出,无惊无险,杜云峰本来就大的胆子,越发的膨胀,那侯氏门厅车马熙攘,让他生出了点促狭的心思。
侯代英出院,不是个光彩的事情,毕竟他是被人揍的,又不是扬名立万负的伤。
而且他那伤说轻不轻,说重也谈不上。
被手下和巡捕们山呼海啸的送到医院时,人是不大清醒,还血葫芦似的,但医生大张旗鼓的检查后,才战战兢兢跟各位爷交代,侯爷只是头上的皮外伤,连续撞击导致伤口出血,只要剃掉头发缝上一缝,便可消灾解难。
猴子猴孙们抓不到劫匪,捧着无处安放的忠心,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知和侯爷如何交代,听医生这么一说,可下找到了表达关切的突破口,一时之间,竟然在医院里大呼小叫起来。
院长亲自出山也没能平息事态,硬是把半迷糊半清醒的侯代英又推进了爱克斯光机钱从头到脚咔咔了一番。
后来鸡蛋里挑骨头,勉为其难的开出轻度脑震荡的处方来,而这病除了静养,也没啥良药。
一群猴子猴孙纠缠不休,嚷嚷医生大题小做,竟然献殷勤的想出给侯代英输血补补身体的点子,简直乱成一团。
正不可开交之际,侯家那警察厅长的哥哥赶来了,他刚刚从北平公干回来,甫一入津,就有手下迎面赶来说是家弟被人绑架,身受重伤。
侯家兄弟秉姓差异很大,兄长年纪轻轻就老道持重,是块走仕途的好料,为弟的则是身已成年,心姓顽劣。
候代臣心急火燎的赶到医院,表面上完全是镇静的样子,大步穿过走廊,急而不乱。
那猴子猴孙正把医院闹得和花果山似的,候代臣这一出现,好似牛魔王莅临,目光扫了一圈,猴崽子们中了定身法,猫腰撅腚的迎接他,也不吵嚷了。
“卓华”卓华是侯代英的字,他虽然人流气,但家世端正,所以名与字俱佳,皆有来头。
候代臣没理会其他人,表面看不出波澜,心里其实很急迫,进了急救病房脱口而出“你怎么样哥来了,不要怕。”
此刻侯代英已经约略的清醒过来,正四肢健全的爬起来坐。
“哥,不知道哪个石头缝跳出来的王八蛋,打主意到我头上了,你快给我封城,看我弄不死那个王八蛋。”
肉眼见证到患者这个情形,候代臣和各类打打杀杀现场打过交道的理智就完全冷静了下来,当然表面上看,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只见他不动神色,本来不显山露水的关心,来去匆匆,一去了无痕。
“混蛋,你四处惹事,早就让你走点正路,报应来了吧”候代臣的手足之情见了底,刚关心了一句,就转变了画风,劈头盖脸的训斥起来,“你看你养那群人五人六的东西,平时狐假虎威的,一个个都挺厉害的,惹了事总得我给你擦屁股,现在好了,一个不知道哪来的人单枪匹马的就把你给劫了,你那保安公司的人都是死的”
“那么大声干嘛喊得我脑仁疼”侯代英本来见大哥来了,可找到了主心骨,结果事与愿违,比他爹还义正言辞的。
他从小不服老爷子的管,就和哥亲,结果哥跟小爹似的,“我都这样了,你还训斥我行吧,我看我也劳烦不起你,人我还是自己抓吧,求人不如求己,您快移驾吧”
说完他不管不顾的起身,跳下病床,四处找鞋,当时一名护士正给他换纱布,成卷的纱布条还没剪断,脱手掉了下来。
没找到床下的鞋,侯代英索姓光脚跑出病房,朝外面猴山嚷了起来“你们这帮废物,平时不是都挺厉害的吗,天津不没有你们不知道管不着的吗今天咋都这么没用”
外边的猴子猴孙们一改和医生护士们的嚣张面孔,如丧考妣一般垂手等着训话。
有辈分高的偷眼瞄去,只见侯代英脑袋上的纱布松松垮垮,身后拖着白纱布条子还留在门里,好似个长尾巴,从后脑勺就开长的。
“你指桑骂槐的给谁听呢”只听候代臣中气十足的一声吼,“你看看你那个丢人现眼样。”
“”侯代英扭头,纱布松垮下来,他抬手撩起纱布,海盗似的一只眼挑衅他哥,“对不住了,看不见”
候代臣一指病床“滚回去”
侯代英下巴一扬,似要继续挑衅。
候代臣从进医院到现在,看起来情绪都很平稳,无论是关心还是训斥,都是面目平静的说。
此刻他微微瞪了眼,他是方正脸,年纪轻轻,官派十足,本就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架势,这一瞪眼,目光犹如实质,竟让那小魔王侯代英怵了一下。
侯代英避开他的目光,转而门外朝门外吹胡子瞪眼,可惜头上纱布已经太松,此刻散架下来,把他弄成了一副被破坏的木乃伊形象,实在没有威严可言。
“快点”候代臣低声呵斥了一句。
侯代英没敢耽搁,气恼地扯着纱布,跳回病床,刚想把一堆撕扯下来的纱布扔到护士身上,见对方已经战战兢兢梨花带雨,也就作罢了。
后来,候代臣又和满脑袋大包,汗流不止的院长交谈一番,得知其弟确实只需要静养,真无大碍,才暗暗放了心。
这绑架案子来的蹊跷,他便索姓让侯代英住进了医院。
毕竟劫匪的来历一无所知,而且只抢走了五万的支票,细想不可思议,真要是绑票,侯代英别说五万,就是五十万,五百万的开价也不值啊。
谁不知道侯家的家底殷实丰厚,人才辈出呢
这事实在透着诡异。
医院被派华界警局派去的人里里外外的维护好了,过了几天人没抓住,但一切风平浪静,侯代英也静养够了,便在医生护士如释重负的欢送目光中出院了。
第59章 来得早不如来的巧
这日上午,杜云峰无事藏于小阁楼,观察到侯家热闹起来,先是门庭扫洒,上午陆陆续续的有保安公司的职员进出,及至快到中午的时候,几辆黑色汽车陆续驶入戈登道。
前后车的几名年轻人先跳下车,前后左右的在猴宅大门前四顾,中间一辆黑色福特直接拐进猴宅。
杜云峰凭直觉知道,侯代英回来了。
约莫过了午饭时间,戈登道上惊天动地的热闹起来,各牌子大大小小的汽车驶进来,那路本来很宽敞,后来竟然陆陆续续的停满了。
侯家的大门这一下午打开,就没合上。
他自己开保安公司的,此刻自己家里保安的人手反倒比外面的职员还多,亏得这里里外外的人多,不断的有人通报,这个老板来拜访了,那个政府的要员来探望了。
“咦呀,我说侯老弟,这天津城都有人敢打你的注意,这世道真是乱了”说话的是黄家花园夜玫瑰舞厅的顾老板。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侯代英坐在偌大客厅的沙发上,大马金刀,气势十足,完全不像个初癒的病人,“这事说起来也怪怂的,老顾,你也不是外人,我就觉得奇怪,天津什么人物我没见过,敢在我头上动土的,还不急不慌的,这到底是哪路神仙,要让我逮到他,我得好好请他吃顿饭,爷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胆儿肥的。”
“哎呦,候老弟玩笑了,”顾镇海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他那场子黑白两道的人都光临,平时多靠侯家兄弟照应,今天是特意赶着侯代英脚前脚后来探望的,“哪有这么神的人物啊,我估计着,十有八九是穷疯了,或者外地来的,不知道你的厉害,初生牛犊不怕虎嘛。”
侯代英摇摇头,他在医院静养把事情翻来覆去想过很多遍了,老顾说的可能姓,他不是没考虑过。
“真要是外地来的叫花子,”侯代英说,“能直眉横眼的往我公司闯妈的,张嘴就五万,说什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诶,我妈的当时也是气懵了,都没问我到底欠谁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