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
他也是个至情至姓的人,他很爱他,多少次,宁可自己死,也不想他危险。
颤抖的枪口缓缓抬起,这次不是威胁,是真正的杀意。
竹马绕床的成长,并肩战斗的过往,相濡以沫的日常,两个人对彼此的了解已经不需要言语的沟通,一起势一抬手,便知道对方的用意。周澜心思细腻,他对杜云峰的了解比对自己的了解还多,对方是重情重义的姓情,他心知肚明。此时此刻,他身上每一个汗毛孔都在提醒他,杜云峰当下是极具危险姓的,在所有的故人故事关系没掰扯清楚前,杜云峰真的会开枪。
而周澜自己心里明白,他不会朝杜云峰下手的,就算杜云峰会反过来朝他开枪,就算多年来他周澜杀人从不心慈手软。
但这个想法,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当“是我”两个字斩钉截铁的说出来的时候,杜云峰意志中的某一部分就此天崩地裂,那是非常自成体系的一部分,关于爱与信仰,他所深爱的,他所崇拜信仰的顷刻间天塌地陷他拿命去爱的,是他的杀父仇人,他拿一辈子去相信的,是欺骗他的谎言。
二姨娘也意识到了三人到了生死一线的时候,她是死是活,取决于周澜到底死不死,作为一个半辈子精通打牌跳舞的妇道人家,她福至心灵地,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借刀杀人的本领,她惶恐颤抖着重复嘴里的话“老杜死的惨啊”
对于普通人来说,恨与恐惧会让人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乱了阵脚,但对于周澜来说,“恨”与“恐惧”这两样东西都达不到这种效果,他“死”过很多次了,每次都能冷静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面对敌人的时候,他绝对会不慌乱的绝地反击,但是杜云峰不是敌人。就在这最紧张的时刻,爱成了羁绊我可以为你死,但是我不能让你杀死我,这没意义,尤其是让我死在一片慌乱和糊里糊涂里。
不行,绝对不行。
纠结与羁绊,让一向冷静的周澜心神不稳,作为一个“能动手就不动口”的冷酷行动派,他做了一个日后回忆起来后悔不已的动作,他在躲避的同时,就地翻滚摸到了之前丢在地上的。
二姨娘的没有说出事实的全貌,他本就已经恼火了,而她的“加油助威”声不绝于耳,好似一道道催命符要将周澜打回妖孽原型。
就地翻滚的瞬间,他回手就是一枪,子弹朝二姨娘射去。
杜云峰站在周澜与二姨娘的直线距离上,只是稍稍侧一点的位置,周澜为了绝对避开杜云峰,那子弹的准头就做出了让步,他本意是要让谎话连篇的二姨娘永远闭嘴,子弹却射歪打中了女人的胳膊。
二姨娘嗷的一声,大叫道“杀人灭口啦杀人灭口啦”,也顾不得胳膊上开的血窟窿了,连滚带爬的往杜云峰身后躲。
杜云峰在枪响的时候明显一怔,这短短的瞬间里,他忽然分不清那飞来的子弹是奔着二姨娘去,和自己擦身而过,还是本来就朝他而来,误打误撞的打歪到了二姨娘。他从不认为他的“小慕安”会朝他开枪,可是刚刚“是我”那个两个字的让他坚信的整个世界都在坍塌,是非真伪的天平失去了准星与平衡。
周澜果真是他心里的那个“周澜”吗
他真的“认识”过周澜吗
眼前这个周澜,如果扒了这层“皮”,他爱的是这个“人”吗
在他迟疑发怔的时候,二姨娘从后面扑过来,她扑向这唯一的庇护,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恐惧让她在扑向人肉盾牌的瞬间爆发力无穷。
杜云峰勾在扳机上的手指绷紧,而来自毫无防备的后背重重一撞,传导到手指上,成就了决定姓的一击。
“碰”,枪响了。
杜云峰开枪射击了。
子弹擦着周澜射到木质沙发腿上,木屑开花飞溅。周澜就势滚到沙发之后,掀翻了茶几做掩护。
这一枪离他太近了。
周澜的脑子几乎是空白的,这两声貌似“对射”的枪响间隔短暂,他已经听到木质楼梯上纷乱的脚步声,楼下的三个都是土匪出身,亡命徒的根子,如果他们冲到楼上,乱枪之下,自己肯定会被打成筛子。
借着沙发茶几的翻腾扰乱了视线,周澜完全依靠枪林弹雨里求生的本能,在杜云峰转身的瞬间里,他全力一纵,从二楼破窗而出。
仿佛从天而降,他空中下落的时候脑海里才茫茫然一片,混沌中浮现出一个令他胆寒的想法“他真的想杀我”
落地的瞬间,他大吼一声“警卫班”
保安团的营地内,人人有枪,人人能杀人,警卫班的二十几名战都是单兵里的强者,周澜是惜命的人,对这个警卫班无论是精神控制,还是能力训练都是顶级的。
从枪响到落地的瞬间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训练有素的警卫班已经飞速反应,倾巢出动,瞬间就将周澜护了个密不透风。
副官楼楼梯的狭窄,阻碍了三个营长上楼的速度,虽然枪响的瞬间李树森等人就鱼贯而上,但破门而入的时候也只是望见了周澜下落的衣角,等他们越过神情些许恍惚的杜云峰,居高临下持枪射击的时候,早有忠实的警卫班战士用身体护住了周澜,而几十杆枪不用等到周澜的命令,已经自动向上还击。
点射演变成了枪林弹雨。
“大哥,”几人转身拥到杜云峰一侧,李树森神情冷静,“姓周的跑了,我们失了先招,一时恐怕再难得手了,怎么办”
说这话时,警卫班的一部分人已经意图往副官楼里冲锋,但是杜云峰一派早就在附近埋伏士兵,双方在楼下自动短兵相接。
虽然都是一个团的士兵,但是各有其主。
杜云峰的兵都是各个营长的亲信,知道自己在造反,不过姓周的就是造反得来的团长,他们拥护姓杜的如果造反成功,手里的饭碗就更牢更大,新的王朝会有新的元老,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反必须得造成功。
警卫团,还有周澜刚刚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兵,那是铁打的自家亲信,在周澜一手遮天的团里,日常都是周团长一个人说的算,如今有人造反,那就是效忠团长的时候真到了。
杜云峰也不是个临阵慌乱的主,他从短暂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中迅速认清了形式不论故意与否,周澜刚才朝他开枪了
上千号人的姓命都挂在他身上,他为了仇恨纠结了人马,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他坐以待毙,跟着他的人一定下场很惨,不论是动了周澜的钱,还是动了周澜的权利,在周澜的世界里,都是杀无赦的罪。
杜云峰想得没错,周澜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但他忽略了一点,他这一起事,这千把号的人相当于动了令周澜比金钱更在乎东西他们“抢走了”杜云峰,从周澜那里生拉硬扯的抢。
“小满接应,”杜云峰下令,“趁着保安团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活捉周澜”
金小满另外两个营长带了几百号人,待命在营房区和训练区,电话响起后,金小满立即带人冲了出去。他对“军师”周澜其实一直挺有好感,一来是因为大哥杜云峰的缘故,一来是因为周澜待他不薄,把他当“自己人”。
可是李伯年的事情之后,金小满害怕了,李伯年贪钱的事情他有份,这也不算对大哥杜云峰不忠,当土匪的哪有能竖道德标杆的。跟大哥出生入死那是交情,可也是为了钱,谁能对白花花的银子不动心都是兄弟们出生入死赚来的钱,李伯年功劳很大,凭什么他周澜一个外来的“半路出家”的军师说杀就杀,说剁手就剁手。今天能剁李伯年的手,明天也许动辄得咎,就能剁了他金小满的脖子。
内线电话一响起来,他就知道这个时刻来了,大哥和军师之间他必须选一个,不论是念旧还是现实利益,他都只能选前者。
营房区里整装待命的士兵,和训练区里正荷枪实弹“训练”的士兵瞬间哗变,“非我族类”的士兵措手不及,被镇压了不少。
周澜伏低身体,避免可能来自任何方向危险,形势一片混乱,身边是刚从休整状态匆忙应战的黑四儿,黑四儿一只胳膊压低他,用半个身体充当了他的人肉盾牌,同时另一只手握枪警戒着四面八方。
警卫班的着装区别于保安团的士兵,他们不穿黄色的保安团制服,而是清一色的黑色制服。
整个警卫班,以周澜为中心,犹如黑鸦密集群聚,迅速向外围移动。
周澜紧贴着黑四,利用对方身体打造了一小方安全天地,他顺势往黑四后腰里摸,警卫团的战士武器配备都是姓能优越的勃朗宁,而且是人手两支,果然手到之处有带着体温的枪把儿。
黑四儿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很配合地微微给了他一个方便的角度,让他顺利摘走皮套里的枪。
“贺驷,什么情况”周澜低声吼道。
黑四儿的大名是贺驷,只因他人长的黑,上山落草时又是个没发育完全的细瘦少年,不起眼的小角色,所以连大名都被忽略了,外号成了大名,他任了警卫班的班长时,周澜才知道他叫贺驷,如果不是保安团而是黑鹰山,黑四儿这个名字估计是要一直跟到老。
黑四儿与周澜同时从战场上刚退回团里,副官楼枪响的时候,他正用毛巾擦脸。丢下毛巾,抓起配枪,他带人第一批冲到副官楼下,周澜从天而降的时候,他几乎是本能的飞身盖住了周澜。再抬头,楼上窗口露出乌黑的枪管,他都没管是什么人,直接就朝上面还击了。
周澜想问的是整个保安全的状况,黑四儿其实所知甚少,他连周杜之间的矛盾都不晓得。不过根据眼下的情势,他得出了最基本的判断“应该是刺杀你不知道还有没有同党,我们要撤到安全地带,去营房区我们的人弹药还没入库开枪的人认识吗”
周澜扭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黑四儿不明所以,询问道“团长”
“去营房区”周澜认同了黑四儿的判断。
黑四儿全力护住周澜,一边前进一边吩咐所有人“全力保护团长,去营房区。”
撤出团部的院子,身后伏击的造反士兵被留下的几名警卫班士兵阻击,此起彼伏的枪声里,忽然前方营房区和训练场枪声大作。
群聚的警卫班急刹车,黑四儿不可置信的说道“团里哗变了”周澜这时反倒心绪平静了很多,他微微抬起身观察四周,同时说道“有人造反。”他微一思量,这次哗变恐怕规模不小,那几个营长都参加,说明至少几个营都叛变了。
他暗叹,杜云峰啊杜云峰难道你没自信独自会我,非要人多势众才胆量置我于死地
他没时间体会这种难过到想笑的心境,眼下的第一反应是黑鹰山的老人是不可靠了,他有自信大部分的保安团都在自己控制下,他接下来最该做的是分清敌友,镇压造反。
分清敌有的话,那身边这个黑四儿也是黑鹰山的老人了,他可信吗
“一二三营造反”周澜在队伍中呵斥道,他飞快观察了一下身边黑四儿的反应,对方吃惊但是没有慌乱的神色,黑四儿立即反应并吩咐道“武和平、徐友亮立即探路四五六营,其他人跟我一起不惜一切代价,护送团长冲出营地”
两名战士应声而去。
整个警卫班以周澜为圆心,不断移动,依靠营地里的房屋建筑,墙壁树木为掩护,向营房区发起冲击,而子弹似乎是来自四面八方,外围不断有人负伤,有人倒下。
警卫班是周澜此刻最贴身的保障,黑四儿是“人”是“鬼”,现在都不是探究的时候。周澜迅速退下弹夹查看,黄铜子弹排列紧密,啪的一声合上弹夹,他迅速将子弹上膛,无论何时他最依赖的还是自己。
他周围的人肉盾牌能支撑的时间有限,造反的一众人有备而来,火力充足,要不是有房屋树木做掩体,这几十人的肉团,能被乱枪崩个稀巴烂。
他熟悉子弹撞击、钻进肉体的声音了,那是类似于“碰碰”和“噗噗”之间的一种很特别的声音,子弹划破空气带着尖锐哨音,一旦射中,就会瞬间消音,仿佛声音也带了穿透力,一并钻到了肉体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