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守在这干嘛呢”周澜平静的问,与平常并无一样。
“团长,大哥提前从上海回来啦,楼上等你呢。”其中一名叫李树森的营副不堪自然的笑道。老三的事情之后,他们对周澜多了畏惧,仿佛识破了周澜文秀的身躯里住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灵魂,虽然他们在周澜崩掉胡奉北的那一刻他们就该意识到这点,不知道是什么影响了他们的判断,以至于这么晚才胆战心惊的认识到,而一旦认识到,这种恐惧就不是一星半点的,而是排山倒海而来,压倒姓将他们笼罩住。
他笑的那么勉强,其他人也似乎快到了神色绷不住的边缘。
周澜盯着他,轻轻哼了一声“哦”。
他完全没有上楼的意思,反倒围着他们轻轻踱了几步,他想,楼上有陷阱。
“云峰”他盯着那几个团长吼了一句,他才不上楼,他要看看这几个人要耍什么花样。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楼上传来杜云峰的声音“我在。”
危机瞬间化解,周澜毫不犹豫的转身上楼,脚步轻快,几乎要暗自哂笑疑心病太重,楼下那几个人在紧张的擦汗,他也不再觉得可疑。
云峰在,周澜从不觉得自己不安全。
副官楼是个侧楼,二层结构,实际面积并不大,每层只有两间半,还要算上楼梯的位置,所以那红木楼梯就很狭窄,只容一个人上下,两个人错身的话就都要侧身而过。
楼上的红漆木门半掩,周澜欢快的推门而入,他的云峰端正的坐在单人沙发上,还穿着从上海回来的那身西装,后背挺直,身体前倾,两只手肘分开撑在双腿的膝盖上,手里抚弄金壳怀表,打开关上,反复把弄,一条金闪闪的链子悬挂于怀表和西装内怀之间。随着周澜开门,他抬起头,直视对方。
“提前回来也不先告诉我一声。”周澜走近他身边,熟稔的摸摸他的头发“怎么不说话”
杜云峰抬头静静的看着他,目光停留片刻,转向了周澜身后。
顺着他的目光,门后的位置蜷缩着一个女人。二姨太还是穿着在上海那身旗袍,外面裹着小兵的军大衣,披头散发,因为寒冷和恐惧瑟缩不止。
在看到二姨娘的瞬间,周澜并未有任何的神色异常,他只是沉默了,有种无力感慢慢袭上他,不是害怕,不是慌乱,就是感觉一瞬间热情消退,血都凉了下来。
这屋里热烘烘的暖气,气氛都到了冰点。
杜云峰仰靠在沙发上,腰间似有似无的露出半个枪把儿。周澜目光扫见,忽然一声冷笑“你说话不算话。”
杜云峰独自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想象了无数次周澜会怎样面对这次对质,活生生的人证,他又会怎样抵赖,又或者拿出新的理由说服自己。杜云峰暗暗希望周澜真的能拿出说得过去的理由,不然他杜云峰该怎么办
杀周澜吗杀这个他山盟海誓的恋人
不杀吗杀父之仇大过天,他岂能一笑泯之。
他希望可以找到二姨娘话里的漏洞,然而这一路上,顶着二姨娘的后腰押回来的,该盘问的都盘问了,他无法反驳她说的话。
他有那么一丝希望,他的小慕安一脸懵懂,不知所措,给他相信他的勇气,哪怕是自欺欺人的勇气,哪怕是虚与委蛇的周旋,都没关系,给他一个台阶下,给他一个梦幻泡影,不破灭之前,或许他都会选择执拗的相信。
然而周澜第一句话就是“你说话不算话。”
意思很清楚,直指他追查杜管家被杀这件事,这么清晰,这么敏感,这么不给他留一丝幻想。
杜云峰站起,他身高略高一筹,与周澜面对面,几乎居高临下的压制了对方,他冷冰冰的问“你的真骗了我真是你放的火”
周澜不与他对视,低下头,他的脑袋已经在飞速的运转,这个活证人在这,他是无论如何推脱不掉了,周家的丑事已经掀得大敞四开了吗他来历不明的身世,血腥黑暗的过去必须要大白于天下吗
他下意识的低声说“我没有杀你父亲。”
杜云峰眼里能喷出火,脸颊因为紧咬牙关而轮廓清晰,表情冷硬,他大吼一声“你再说一遍”
二姨娘在这声怒吼里吓得哭出声,哆哆嗦嗦的趴着墙,躲无可躲。周澜与杜云峰贴的那样近,他绝望的闭了眼睛,再睁开的一瞬间,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他探向对方腰间,迅速抽出了枪,转身瞄准二姨娘。
杜云峰也是早有防备,随即从后腰里抽出另一把枪,瞄准了周澜的太阳穴。那枪口是硬的,用力的顶在太阳穴上,杜云峰的驴脾气上来,也不是个心软的人“杀人灭口”
周澜楞了一瞬,他觉得不可思议,他的小云峰竟然用枪指着他的头,此前种种不论,今时今日他竟然还能用枪指着他的头
这世间千万人,人人都可以是他的仇人,人人都可能置他于死地,可云峰怎么能呢
“我不信你会朝我开枪。”周澜的心在打颤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失望,他的声音却名不副实的冷淡,与颤抖的心仿佛不是来自于一个本体。
杜云峰不为所动,他简单直接的问“到底是不是你”
周澜再想言语,二姨娘那边已经嚎啕大哭了,她吓得屎尿屁俱下,周澜的枪口指着她,她是见过周澜小小年纪就杀人无数的,她还没活够,她不想死。她趴在地上,给周澜使劲磕头“求求你放过我吧,我已经躲得那么远了,我不想像老杜那样惨啊求求你,放过我。”
周澜并不理会杜云峰手里的枪,他只是将自己的枪丢在地上,然后走向地上那个筛糠一样的女人,他步子慢,一步一步,女人抖的更厉害,最后只能弱势的匍匐在地上。
“二姨娘,”周澜像小时候那般,声音不大的唤她,似乎依然带着点胆怯。他似乎带着不解“二姨娘,如果你们不是把我和我娘往死路上逼,我小小年纪怎么敢作恶呢我为什么要作恶呢大哥哥,二哥哥都欺负我,你们都心知肚明的,是吧要是没有大人教唆,他们不敢的吧”他回头看了看杜云峰,又继续说道“你和老杜暗地里男盗女娼,勾搭成女干,把我和我娘扫地出门这个阴谋你不会不记得的吧”
二姨娘嚎啕大哭,杜云峰听不懂了“你说什么”
周澜很意外的看看他,他本以为二姨娘全都交代了,包括她和老杜的关系,以及杜云峰的身世。他叹了口气,继续对地上的女人说“二姨娘,我从来无心害你,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我往死路上逼。先用你那过继的儿子排挤我,再勾结老杜觊觎周家财产,老杜死后,你卷跑了家里所有的钱,我娘连贴身多年的镯子都卖了,我走投无路来到关外,受尽非人折磨,如果不是云峰,我现在不知道已经烂在哪块泥里。”周澜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不杀你,可你总是对我赶尽杀绝。你和老杜的打算,云峰的身世,我猜你还没说过吧”
第39章 反目
二姨娘在筛糠的过程中,求生的欲望战胜了一切,她从眼前的剑拔弩张中判断出最基本的形势杜云峰要报杀父之仇,周澜不肯正面承认这个事实,至于过去的人过去的事的弯弯绕绕,周澜没和杜云峰说过,杜云峰此刻云里雾里,不是个特别清晰的状态所以,她要是想活命,最大机会就是杜云峰彻底和周澜翻脸,而只要她一口咬定老杜是杜云峰的亲爹,这个“杀父之仇”就大过天,能把周澜和杜云峰之间沟通缓和的桥梁压垮,她与杜云峰之间并没有直接的仇恨,她尚有一线生机。但,如果杜云峰搞清楚他姓周不姓杜,那个“杀父之仇”就成了子虚乌有,周澜只要不死,她不论是死期还是死相都恐怖至极了。
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一切,生死在此一举,二姨娘嗷的喊了一声,撞开周澜,扑倒杜云峰脚边,她以一个长辈的身份跪在小辈的脚边“云峰啊,你杀了我吧。”她抬手拉过杜云峰的手腕,那乌黑的枪口就对准了她的额头,她把毕生的真诚都运用到了脸上,涕泪横流的说道“你给我个痛快吧,我和老杜是主仆关系,清清白白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这个活阎王当年活活淹死我儿子的命,也装得一脸无辜,云峰你还记得吧”
杜云峰和周澜互相对视的眼神发生了一些变化,虽然从来没有挑明,杜云峰其实知道周澜的大哥和二哥死的和他脱不了干系,但知道归知道,就像你知道噩梦是假的,但是真的梦魇住,那种“真实的”心惊肉跳比“知道”要程度厉害得多。同样,被二姨娘这一强调,杜云峰想起那些年周澜安静无害的表现,这种表里反差比“知道”要刺激得多。
周澜在杜云峰的眼神里读到了这种变化,他无法否认自身的黑历史,他确实年少时就双手沾血。但枪林弹雨生死与共的过往让他有自信杜云峰能容下这个别人不能容下的他。
只是,此时此刻,感情上“容得下”在理智上“杀父之仇”的加权下,这份信任会大打折扣,他读到了这个事实。
历史是一个人的过去,它证明着一个人是怎样的一个人。二姨娘的铺垫无疑是成功的,然而更致命的在后边,她继续如泣如诉的说道“周澜你个杀人的魔鬼,你杀那么多人是有报应的,我眼看着你那天往老杜屋里提过煤油,我当时就是急着去打牌也没细想,我我是没想到你连老杜也不放过啊,你丧心病狂,老杜喝的人事不省,你这火上浇油的他怎么能不死呢。”
她边说着边握着杜云峰的枪往自己的额头上顶,她是豁出去赌这把了,咬死这“杀父之仇”她就有一线生机。
“是你吧”杜云峰眼睛红了,那个怕死的女人自己都求死了,他已经替周澜想不出任何借口了,他声色俱厉的追问道“你一直在骗我是不是”
周澜赤手空拳的面对着二人,他无法再沉默,他设想过这一天,但是没想过这一天真的会来,来得这么快来,他眉眼神色暗淡,诚恳的说道“云峰,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
二姨娘肝胆俱裂的喊道“你有胆子杀人,你别抵赖,你就说老杜到底是不是你活活烧死的”
伴随这个声音的一道射来的是杜云峰的目光。
这个问题,直白而简单,是或者不是。
阴暗、恐怖、复杂、冷血不论用什么样的词汇来形容自己,周澜其实都不在乎,他的坏无限多,他的好非常有限,但这有限的一点点,他毫无保留的都给了眼前这个人。
是我这两个字他从不正面回答,不是于心有愧,而是不想平地起波澜,不想节外生枝,毕竟现在一切好好的,这个“好好的”又是多么的来之不易,那是生与死换来的,血与火里滚出来的,但今时不同以往,他躲无可躲了。
“ 是我”他回答。
他的声音轻而坚定,随后迅速的一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刚才说的话,周澜声音大了起来“是我烧死了老杜。”
杜云峰痛苦的闭上了眼睛,面部的肌肉因为咬牙而冷峻异常,棱角分明,所有的痛苦从大脑直入心田,仿佛刹那间,他的世界断为两截,前边是各种堆积如山的幸福,未经任何转换,所有的幸福翻转了天使的面目,显露出魔鬼的爪牙,将他碎尸万段。
“但是,云峰,你听我”
周澜解释的话刚露了个头,就被杜云峰踹回了肚子,对方飞身一脚,结结实实正中胸口,他仰身撞到沙发,那花梨木的扶手被动成为一把凶器,重重击打在他后背上。
前后夹击之下,魂魄几乎都被震出了身体,周澜手捂胸口,眼前一阵白发,好一阵听不清对方说什么,他本能的连滚带爬向后躲去。
杜云峰已经红了眼,他爱他,但他不能让杀父仇人活着。他的大脑介于一片混乱和一片空白中的某个蒙昧地带,矛盾纷繁复杂,此起彼伏,大脑的主人暂时姓的失去了掌控,唯有他二十多年的百善孝为先的人生观本能似的浮出水面。
很久以前,他就决定过,如果真是那个人杀了他的父亲,他会亲手杀了他,然后陪他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