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艾说不好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 白先生就是 “那个人”的。
也许是在他家里发现了那些蜜蜂之后, 也许是在他莫名巧合地从许荀身上抓了只“虫子”之后。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如果白先生就是“那个人”, 那叶负雪或许早就该从他的行事手法上认出他来了。
但他似乎毫不知情, 甚至根本没往那儿想。
何况白先生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灶上的锅盖“当啷当啷”地一阵吵,汤煮开了。许艾放下手机, 把火关小了一些, 擦掉溢出来的汤水。
微博上,赵天还没有回应。
白先生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就等他的确认了。
卧室里传来爸爸的声音, 他醉醺醺地嚷嚷着要喝水。许艾便倒了一杯水, 走过去放到床头柜上,把爸爸扶起来,抓着他的手握住杯子,凑近他嘴边。
“真是服了你了, ”许艾嘟囔着说,“才两三杯啤酒, 就醉得像灌了三斤老白干似的。”
爸爸大喝了一口水,然后握着杯子喘了口气。
“我那件外套口袋里有张车票,”他大着舌头说,“你一会儿拿了早点回去”
“我才不回去, ”许艾说, “你看看你这样子, 才好了一天, 又成一滩烂泥;要不是我正好在这儿”
许艾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手里的动作一顿。
她正好在这儿。
因为她正好在这儿,所以爸爸喝醉之后,她必须留下来照顾他。
所以她不能早早地回去叶家,至少今天不能。
所以,这才是白先生来找爸爸的原因
许艾愣了一下,然后否定了这个想法太不可能。上一次,她也以为自己有这么重要,能让白先生大动干戈地布下幻境,把她困在车站,就为了让她误了火车,不能及时回家。
结果等她心急火燎地回到叶家,什么事都没有。
再仔细想想,就算她回去了,到场了,又能做些什么
怪不得那个老太太也要笑她笑她太高看自己。
所以这一次
又是自己多心了吧,许艾想。
爸爸喝完水了。许艾扶着他躺下,然后走出卧室,拿出手机,重新拨打了那个号码。
“暂时无人接听”这个“暂时”已经持续了整整一个中午。
不对,也许更早。毕竟她昨天一整天都没打过叶负雪的电话而他也没有来电联系她。
许艾退出拨号界面,她的待机壁纸顿时跳了出来,她不由得盯着傻傻看了会儿。
壁纸还是原来那一张,第一次穿西装的叶负雪和她的合照。那个时候,她可没想到会有今后这些发展。
甚至她现在也不知道,今后还会有哪些发展。
许艾想起哥哥问她,是不是准备做“叶太太”了;当时她小声说了句“不知道”。
那个时候是害羞,但现在想想,确实不知道。
谁知道呢
许艾叹了口气,又不死心地打了一次那个号码无人接听。
她朝主卧望了一眼,忍不住打开订票网站;然而就像她自己说的,现在是年关,车票哪有这么好买,最近三天去隔壁市的票全都售空了,能买到的最靠前的班次,也在一周以后。
爸爸刚才说了句车票的事,但他都醉成泥了,多半只是胡说的醉话。
许艾紧紧地皱着眉头,把售票页面从头翻到尾,然后不得不退出。
也许又只是手机正好坏了吧
许艾抿抿嘴。
应该是手机坏了叶负雪比她靠谱得多,而且现在能力也恢复了,更没什么好怕的许艾又朝主卧望了一眼,把手机揣回口袋。
还是先管管“自己家的事”吧。
爸爸还在卧室里醉醺醺地睡觉的时候,哥哥又打了个电话来。许艾把刚才的事告诉他,又说了声没事,现在都回家了。
“怎么还回家”许荀说,“家里不是不安全了吗”
“我想暂时应该不会出事吧,”许艾说,“我刚刚又撒了一次盐,没再看到那些东西。”
“而且现在,我们除了这儿,还有什么地方好去”她说。
许荀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那多小心点吧,”他说,“有什么我能做的,直接讲。”
“哥,”许艾迟疑了一下,小声说,“妈妈可能不是自杀的。”
许荀的声音一停。
“这也是你的猜测”
“也是猜测,”许艾说,“但我是有根据的。”
她便把叶负雪说的,关于自杀者和魂体的事告诉了许荀。
“我们可能真的听见妈妈的声音了至少今天,是妈妈救了我,”许艾说,“她的魂体还没走,一直在我们身边。”
电话里静了好一会儿。
“我知道了”许荀说,“不过这个事你可别告诉爸爸。”
许艾一愣“为什么”她差点就要告诉哥哥,这件事已经被她口快说出来了。
“就算妈妈的魂体还在,但她的身体呢人呢”许荀说,“法律上也好,医学上也好,常识上也好在一般人的认知中,她已经去世十四年了这时候你再告诉爸爸,她没走,她不是自杀他会怎么想,怎么办”
“妈妈刚去世那段时间,爸爸是怎么过的,你不会忘了吧”许荀说。
许艾一下子愣住了。
妈妈刚去世那段时间,爸爸从警察局里出来之后,就被各种事务缠身;一天天地见律师,见朋友,见亲戚他没有去工作,每天坐在家里,从早到晚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问候与安慰。
门铃不停地响,电话不停地响,许艾以为爸爸一定很烦心,但他看上去倒是比有些客人更平静一些,面上也没有什么太悲恸的神情。
许艾那几个初次见面的姑姑,还比他哭得更用力些。
那些日子里,爸爸还常常做点心,曲奇、蛋糕、酥饼一炉炉地盛出,一盘盘地放在桌上,直到实在放不下了,才被一盘盘地丢进垃圾桶。
每天晚饭后,爸爸就不见了。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书房里,妈妈最喜欢的阳光房里直到第二天清晨,太阳升起之后,他才换下前一天的衣服,准备迎接新的来吊唁的客人。
爸爸就像一尊老旧的木雕像,外面坚实又牢固然而里面是空的,用手一敲,就会发出苦闷的回音。
许艾原本只想着,告诉爸爸之后,也许会让他心里好受一些但就像他自己说的,墓碑都立了十几年了,还能怎样
他已经绝望了十几年,再给他一个肥皂泡似的希望甚至也许都不是希望。
毕竟,谁能保证,另一个结果就一定能比现在好
就算真的比现在好墓碑也立了十几年了。
“我知道了,”许艾说,“那那我就不说了吧。”
“嗯,”许荀叹了口气说,“这些事,我们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而且你也说了,只是推测;就算要告诉爸爸,也得先证实了再说。”
“嗯。”许艾点点头。
希望爸爸把她说的这件事给忘了。
爸爸一直睡到傍晚,才迷迷糊糊地起了床。当时许艾正好做完晚饭,于是父女俩一起坐下来,围着小桌子吃饭。
爸爸好像真的忘了他喝醉时听到的说过的话。他光问许艾,是她把他带回家的许艾说,叫了辆车,多亏了司机师傅把你扛上来。
爸爸“哦”了一声。
“那位白兄呢”许艾说。
“不知道,有事走了吧,”爸爸说,“多亏了我还有个女儿能照顾我。”
“那你为什么要赶我走”许艾说。
爸爸就不说话了,吃饭。
关于妈妈,关于那个有事走了的“白兄”,他一个字都没提,问都不问。
许艾想起哥哥说的话,也就不提了,吃饭。
饭后,爸爸收了碗筷要去洗碗。许艾说我来吧,爸爸已经先一步走进厨房里去了。
许艾站在客厅,低头,脚下的地板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几小时前才发生过一场战斗。
几小时前,才有浓稠腥臭的黑水流了一地。
厨房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白先生来过我们家里没”许艾问。
水声稍微小了一些。
“来过,前几个月才来过一趟,”爸爸说,“怎么了”
“他来干嘛”
“来家里坐坐啊,”爸爸说,“我说我这几年一直运气不好,他说会不会是家里有什么东西冲撞了我就请他来家里,帮我看看。”
然后,“白兄”在家里各处转了转,换了些摆设方位,说是已经换到“吉位”了。
爸爸刷完了碗,擦擦手走了出来。
“你看过车票没有最早的车票什么时候”
“为什么老是赶我走,”许艾说,“这也是他对你胡说八道的他说我们什么了”
爸爸愣了一下,没有回答,直接朝卧室走去。
“你怎么认识他的”许艾又追着问。
“他是你妈妈好朋友的弟弟,”爸爸头也不回地说,“按辈分排起来,你还得叫他叔叔。”
好朋友的弟弟
不知为何,许艾直觉地想到了那个“珊儿”。
再多拐一个弯,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
她问爸爸“你怎么认识他的”,爸爸脱口而出的第一个回答是,“好朋友的弟弟”。
这个关系,难道比“婚约对象的师父”更容易理解
许艾想起哥哥发给她的那张旧照片,他们俩一起看了好久,主桌旁围坐着的人里,并没有白先生尽管他自己对许艾说过,他在满月宴上遇到了许艾的父母,还看到了年幼时的许荀。
“那他也去我的满月酒了”许艾说。
爸爸停下脚步,很奇怪地转过身来“他为什么要去你的满月酒他和叶家有关系”
“他和叶家有关系”
爸爸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像是反问而是真的毫不知情。
许艾忍不住“啊”了一声。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似乎谁也不能给谁回答,于是爸爸先开口解释了。
“我那时候和他也不怎么熟,结婚以后,你妈妈和他姐姐也几乎不来往了,”爸爸说,“那之后我就没怎么见过他上次在街上看见,还是他先叫的我。”
原本只能算是“熟人”关系,阔别二十多年,又意外重逢之后,两人看着同时老去的对方,竟然莫名变得亲切起来。
于是两人便恢复了联系,白先生也成了爸爸潦倒之后,难得的“朋友”。
爸爸停下来想了想“不过他要是真和叶家有关系,倒也有可能毕竟叶家那边,我也不怎么熟悉。”
这也是实话。过去,许叶两家的关系只比泛泛之交略亲熟一些,除了逢年过节,还有小孩生日长辈做寿的时候,两家会互相来往一些礼物问候平时几乎没有什么走动。
“怎么了,”爸爸问,“说了半天,你怎么认识他的”
“在叶家认识的,”许艾说,“他是叶负雪的朋友。”
爸爸皱了一下眉头。
“朋友”
“朋友,”许艾说,“还挺熟的那种。”
“这可奇了,”爸爸说,“我说起你和叶家有婚约的时候,他”
许艾一愣,想听那后半句话,但爸爸没有再说下去。他皱着眉头想了会儿,便一言不发地走进卧室,里面传来“稀里哗啦”掏外套口袋的声音。
许艾皱起眉头。
她只觉得心里的毛线团越来越乱,好像被一只小猫蹬着挠着不,她就是那只猫,她扯开线团,试着把毛线一条一条地撸顺理清,没想到反而把自己给绕上了。
爸爸从卧室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小纸片。
“你明天就回去吧,”爸爸把那纸片递给她,“明天傍晚的车,再早的真买不到了。”
许艾一愣“你哪儿来的车票”居然是真的有车票,而不是酒后胡言
“不是你说的吗,春运买不到票,只能找黄牛,”爸爸说,“我上午就去找黄牛了。”
他把票往许艾手里一塞“去收拾行李吧。”
“我不,”许艾甩开双手,倒退一步,“你不把话说清楚,我不走。”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爸爸皱起眉头。
“你怎么这么听话”许艾说,“听那个人的话”
爸爸不再开口,他直接上前一步把车票塞进许艾的外套口袋。许艾又把票子扯出来摔在地上,抬头瞪他。
“是不是他对你说,你这两年会有大祸,要是我们在你身边,也会受到殃害”
爸爸不说话。
“你怎么就这么信他了你以前不是不信这一套的”许艾说,“你要是真信这一套,你跟我一起去叶家叶负雪比他靠谱,让他给你看看是怎么回事。”
“别胡闹,”爸爸说,“这张票都是好不容易买到的。”
“那我也不走,”许艾说,“不如我们就看看,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大祸,看看到底是他胡说还是我胡说。”
说完,她弯腰捡起车票,“嗤啦”一声撕成两半。
两张小红纸飘飘荡荡地落地了。
爸爸的嘴唇动了动,眉头皱紧又松开,叹口气“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倔。”
“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倔”许艾说,“我看你根本就没把我和哥哥当家里人你的家里只有你和妈妈”
爸爸又是一皱眉。
说中了吧,许艾想。
“别人有的我们也要有,别人怎么样我们也要怎么样要不是你怕被别人说三道四,我看你早就不要我们了”她索性把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通通说了出来,“现在好了,有了个大义凛然的理由,是不是很开心”
爸爸紧紧皱着眉头,盯着她看。
这是许艾回来之后,第一次感受到他真实的注视。
爸爸咬着牙,长叹了口气,走进卧室,“啪”地甩上了门。
许艾,21岁,人生的前21年里,没有对爸爸发过脾气。
非但如此,很多时候爸爸和哥哥吵架,她还要负责拉架劝架。
有时候她实在被爸爸的倔脾气气坏,恨不得跟他大吵一顿,然而又总是在话即将出口的前一秒想到要是连自己都和爸爸吵架,那他岂不是太可怜了
然后她就忍一忍,把脾气咽下,当做没往心里去。
这一次,她忍不了了。
卧室的门关上的那一刻,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
“你就因为一个陌生人的几句话,忍心骂我,骂我哥,骂我嫂子把我们都骂跑了,你还觉得自己甘愿为爱做恶人,顾全大局自我牺牲,很崇高很伟大,是吗”
里面的房间没有动静。
许艾吸了一口气,抹掉流下的眼泪,忍住没流下的眼泪。
“你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们我和哥哥都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麻烦不能一起想办法,只能你自己一个人扛着你就这么厉害,拯救世界的悲剧英雄”
里面的房间还是没有动静。
许艾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但怒火没有消去,她的肺里鼓着一团蓄着雷电的雨云。
“你说得对,妈妈当初真不应该跟你结婚”她冲着紧闭的房门说,一个字一个字从牙齿间蹦出,“也不该生我们就该让你一个人好好演你的男主角感动你自己”
里面的房间安安静静,好像根本就只是间空屋。
许艾擦掉最后一行眼泪,低头朝被撕坏的车票一望,使劲踢了一脚。两张碎纸轻飘飘地飞起,又轻飘飘地落下 ,它们并不在意自己被怎样对待,它们只是两片不再有意义的纸屑。
可能爸爸也把自己和哥哥当成纸屑了吧,许艾想。
妈妈去世了,她们俩也不再有意义了。
可以随便安排,随便使唤何况还是带着“为了你们好”的崇高理由,光是想想就能让那位男主角自我陶醉。
许艾也大步走进自己的房间,“呯”一声,甩上门,摔进她的小床里。
小木床“嘎吱”一响。
许艾不喜欢这间屋子。又小,又窄,又暗一关上门,整个世界都灰蒙蒙的,就像住在这里的那段时光一样。
但至少在这张床上,她曾经做过一些美梦。
她就搂着被子,在床上蜷成一团。她想起小时候妈妈对她说过,要是不高兴了,赶紧去睡觉,一觉醒来,就把不高兴的事忘了。
六七岁孩子的烦恼,一觉醒来就能忘了那可真好。
十几年后的现在,光是“入睡”就是一件麻烦的事。
许艾在床上辗转到半夜,脑子里的线团并没有因此更清楚一些。但无数杂乱的想法慢慢沉淀下来,像一潭泥水逐渐变得清澈。
她想,既然爸爸打定主意不要她了,那她也走吧就像哥哥一样。
还是哥哥想得明白
反正他不想看她赖在家里,反正他那么相信那个“白兄”反正他一个人也能过得好,这个家里只要有他,和他回忆中的妈妈就行了。
她早该知道的
许艾又翻了个身,睡不着,索性就起来打包行李;来的时候带了些什么,走的时候还是带了些什么。
那瓶米酒压根没动过三杯啤酒就倒的人,喝什么米酒
许艾想了想,把酒拿过来,开瓶,对着瓶口“咕嘟咕嘟”喝了一嘴。
费了那么大劲一路提来,不喝浪费
放下瓶子的时候,许艾嗓子眼里热辣辣的,像吞了一团火。她擦擦嘴,想起另一个问题。
那张车票已经被她撕了这可怎么办
许艾砸吧砸吧嘴,一仰脖子,又喝了一口酒两口。
庆幸的是自己那一手没撕得太碎,只要能贴起来,就能去车站挂失补票;但自己撕了票,再自己去灰溜溜地捡起来贴好未免也太丢人了吧
许艾“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瓶下去之后,嗓子热了,身上热了,脑子也热了。
贴起来就贴起来爸爸怕丢人,她可不怕
许艾立刻把酒瓶子一放,一挺腰就要从床上站起;然而她的酒量并没有比亲爹好上太多,一口气灌下的大半瓶米酒,在这个忿忿的深夜里迅速麻痹了她的神经。她才刚刚站起身子,还没迈出一步,又摇摇晃晃地一头栽倒在床上。
小木床“嘎吱”一响,然后安安静静,直到天亮。
许艾是被买菜归来的阿姨们的聊天声吵醒的。她揉了揉眼睛,伸手去抓手机抓了个空,手机不在惯常的位置。
她迷迷糊糊地在床上摸了一阵,终于在自己腰下摸到一块像手机的东西,然后她拿起来一看上午9点。
许艾用尚不太清醒的脑子,有些费力地回忆起昨天发生的事,和今天要做的事。
昨天好像打死了一大群蜜蜂好像见到了妈妈好像和爸爸吵了一架好像还气呼呼地,把回去的行李收拾好了
许艾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那车票呢
她又看了看时间,9点28分,爸爸应该上班去了如果他的公司还在上班的话。
许艾下了床,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会儿动静客厅里安安静静,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又轻轻把门打开一条缝,从门缝里朝外望去。
玄关的鞋架上,爸爸的皮鞋被穿走了。
许艾出了一口气,放心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桌子上放着一张粉红色的小纸片,她一眼就看到了。
是昨天的那张车票,中间撕开的地方,被透明胶带细心地贴好,连条缝都没留下。
发车时间是今天傍晚,5点12分。
许艾盯着车票看了会儿,伸手把它拿起来,放进口袋。
她看到车票底下还压了张小纸条,钢笔手写,是爸爸的字迹。
许艾犹豫了一下,拈起来拿到面前。
“碗碗我不是信他,我是不能拿你们去赌”。
因为“大祸”有可能会殃及家人,所以不得不选择更保守更安全的做法
那好吧。
反正自己也要走了。
许艾吃完了早饭,又把家里收拾了一下,然后做了几道简单的小菜,装进保鲜盒,贴上日期,放进冰箱。
上午10点52分,许艾拉着行李箱出门了赶在午饭前走,省得不小心遇到下班的爸爸。
“那我走了。”许艾站在门口,对着空荡荡的小屋说。
火车是傍晚5点,中间还有漫长的5个小时。许艾上了公交车,环城线,绕着这座自己出生的城市转了一圈。
也许今后都不会回来了,反正这里也没人欢迎她了。许艾看着车窗外熟悉或陌生的街景,像看着一本许久未翻开的书这情节她应该读过,但眼前的文字却并不是记忆中的样子。
公交车到了终点站,司机喊了声“下车”,便打个呵欠,揉着酸痛的肩膀,跳下车去。
许艾也拉着箱子下车了。她看了看时间,距离5点还有4个小时。
许艾想了一会儿,上了另一辆公交车。
今后都不会回来了,那至少再去那里看一看。
去看一看她过去最快乐的那段时光。
几天前才刚刚来过这里,许艾已经不再对周围的变化感到惊讶了。她拉着箱子直接朝前走,目标明确,一步不停。
她很快就看到了那扇生锈的铁艺大门;大门后面锁着的是她过去的王国。
许艾又朝前走了两步,然后停了下来。
路旁堆满垃圾的小花坛边上,有个人坐在那里,默默抽烟。
他背对她坐着,望着铁艺大门。冷风吹乱他的头发,吹起他皱巴巴的衣领,吹散了一个不熟练的烟圈。
他咳嗽了两声,被呛的。
许艾觉得眼前坐着的仿佛是一个战败亡国的君主,从马路边捡了个没熄灭的烟头,借着那点残留的尼古丁的甘醇,以回忆尚未颓败的过去。
他也看着大门里面,里面也是他过去的王国。
许艾站了一会儿,犹豫着该是朝前走还是往后走。然而她的脚步刚刚一动,行李箱的轮子“骨碌”地响了,前面的人立刻回过头来。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
“你怎么抽烟了。”许艾说。
爸爸看了看手上的烟,笑了笑,在花坛上掐灭了。
“喝酒误事,想试试烟,”爸爸说,“但光是呛嗓子,也没他们说的那么解愁。”
许艾拖着箱子走到他旁边,坐下了。
“我给你炒了几个菜,都在冰箱里,”许艾说,“以后好好吃饭,好好收拾,别糊里糊涂邋里邋遢的,连小区门口配钥匙的老大爷都看不下去了。”
爸爸又笑笑,“嗯”了一声。
“你这么要面子的人,怎么到自己身上,就不要这面子了,”许艾说,“哪怕是过给别人看,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啊,许总。”
爸爸想了一会儿,干笑了两声。
“我不是要面子,”他说,“我以前说的别人有的,我们也要有不是这个意思。”
许艾瞥眼朝他一看。
“别人的女儿都当成宝贝地疼着宠着,我女儿好过她们百倍,当然更要百倍地疼,百倍地宠,”爸爸说着挠了挠脸,“这么说出来,怪难为情的。”
许艾也有点难为情了。
两人又在花坛边上坐了会儿,一起望着铁门里面疯长的野草。
“你走吧,”爸爸说,“我一定按时吃饭,好好过日子,让配钥匙的徐大爷监督我。”
“哦。”许艾扁扁嘴。
“是得好好过日子了,”爸爸说,“我本来一直以为她是讨厌我了”
许艾转头朝他一看,爸爸却不再说下去。
“你都听见了”许艾说。
“你在说什么,我可不知道。”爸爸说。
好吧。
许艾看了看时间,快下午两点了。她刚要说声“我走了”,爸爸先站了起来。
“其实围墙那一边,有个小门可以进去,”爸爸说,“我们进去看看吧。”
许艾一愣,爸爸已经带头走了过去,她便拖着箱子跟在后面。
确实是只有当家人才会知道的小路。一扇旧木门拴着松松的铁链,被枯萎的爬山虎盖了起来。爸爸拨弄了两下铁锁,那锁就“当啷”一声掉了地。
“进去吧,”爸爸把门推开了,“虽然主屋锁着,进不了,不过外面还是能转转的。”
许艾没有犹豫多久,马上侧身钻进小门里。爸爸很快走到她旁边,他指了指花园的方向,两人便一起过去了。
“你小时候,你妈妈带着你们埋过一个铁盒子,说是等你们长大了再挖出来,”爸爸说着笑了笑,“她就喜欢这一套玩意。”
谁知道人长大了,房子已经不是他们的了呢
“房子到底被谁买了”许艾问。
“不知道,”爸爸说,“听说转了好几手,最后也不知道在哪儿了反正没人住进来过。”
“毕竟是死过人的房子。”他小声补充了一句。
许艾不说话了。
两人走到了花园里现在全然是块野地了。爸爸左右看了看,熟门熟路地从工具房里取了两把铲子,递给许艾一把,然后直接朝那棵杉树走了过去。
杉树已经是个树墩了,但周围的土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爸爸一铲子插进泥里,踩了两下,用力一抬,挖出一个不浅的小坑。
“挖吧,就是这儿。”爸爸说。
“你怎么知道是这里,”许艾说,“当时你又没跟我们一起挖。”
爸爸转头看了她一眼“我在书房谈生意,从窗口全看到了”
“哦。”
许艾扁扁嘴,跟着爸爸一起干了。
两人没忙活太久,坑深才到半米左右的时候,一个生锈的饼干盒露了出来。爸爸“哈哈”一笑,换了把小铲子,一脚踏进坑里,把盒子挖了出来。
当时许艾才三四岁,埋盒子的时候,全程都是妈妈和哥哥动手,她就在旁边围观;现在看着这锈巴巴的铁盒,她怎么也想不起来里面放了些什么。
爸爸把盒子放在树墩上,拍掉上面的泥,用手掰了几下盖子;盖子结结实实地锈住了,纹丝不动。他又好一阵使劲,终于“咣当”一声,把盒盖掀了开来。
许艾立刻凑上去看。
里面有一包早就过期了的糖哥哥小时候喜欢吃的,一个生锈的机器人玩具哥哥小时候喜欢玩的,几个褪了色的发夹妈妈给许艾买的,还有个小小的布娃娃妈妈给许艾做的。
许艾回忆了一下,确定那个娃娃真的是妈妈亲手做的裙子上还绣了“碗碗”两个字。
爸爸又“哈哈哈”笑了起来“你们怎么这么可爱。”
他说着把盒子翻了翻,发现最下面有一本用塑料纸包好的小本子。
本子封面上是四只坐在沙发上的熊熊爸爸,熊妈妈,熊哥哥,熊妹妹。
爸爸的笑声停了下来,没等许艾伸手,他先把本子翻开了。
第一页写着一家四口的名字,还有当天的日期;碳素墨水写的,十几年过去,颜色没有丝毫变化。
爸爸往后面翻了翻。
“罐罐的愿望是做科学家,希望挖出盒子的时候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加油”后面画了一架火箭。
“碗碗的愿望是做仙女,要穿着漂亮的衣服在天上飞,哈哈,除了不能飞,你现在已经是小仙女啦”后面画了一朵小花。
“妈妈的愿望是希望大家每一天都能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一颗大大的爱心。
“昨天问了老许,他说他的愿望是跟我白头到老,哼,他老就行了,我就别老了”,一张调皮的笑脸。
爸爸放下本子,转过身背对许艾。
许艾接过那本本子,往后面翻了翻,是空白的,只夹了一张一家四口的合照。
“你把你和你哥的东西拿走吧,”爸爸说,他又抹了一下脸,然后转过身来,“本子我就带回去了。”
许艾点点头“好。”
她想了想又说“我就拿我的,哥哥的放在你这儿,让他自己来拿。”
爸爸撇着嘴角一笑“随你。”
两人又一前一后地走出花园,爸爸把铁锁重新挂上木门。
“那我走了,”许艾说,“我下次放假再来看你。”
“不用了,你还是在叶家吧,”爸爸说,“平时多打电话就行。”
许艾不做声,过了会儿才点了下头。
“我也不是非要你和叶家结婚,”爸爸说,“但你总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我就想着,至少这么一来,你能多一个选择,能减轻一点压力”
“要真是不喜欢,咱们也可以退婚。”爸爸说。
许艾不做声,又点了点头,然后想了会儿说“那你有空了来叶家看我呀,他家挺大,多住几天也行”
爸爸愣了一下,眨了眨眼,想明白她的意思了,又是“哈哈”一笑。
父女俩久违地且说且笑地并肩走了。
还没走到车站,许艾的手机突然“嘀”了一声。她拿出来一看,是微博私信。
赵天v你是从哪儿知道他的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许艾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哪件事。她想了一会儿,想起自己昨天在他的微博下发了白先生的照片,于是点开微博一看那张照片果然已经被删了。
赵天v你都有他照片了,还要我引荐做什么
线索都对上了。脑内蜜蜂“嗡嗡嗡”的杂音瞬间消失,许艾一下子摸到了水底的那块石头。
白先生,白师父,白兄他就是“那个人”。
就是他在暗中和叶负雪为敌,纠缠较劲。
“怎么了”爸爸大概是看许艾表情不对,问了一句。
许艾一时没顾上回答,她又重新打了一遍叶家的电话无人接听。
“我要赶紧走了,”许艾说,“具体情况下次告诉你。”
爸爸看着她,点点头。
正好有出租车经过,许艾立刻伸手拦下。然后她用力抱了一下爸爸,提着箱子坐上车去。
“过完年,我和哥哥一起来看你。”许艾说完,把车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