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是落在脸颊上的, 蜻蜓点水,克己守礼,适可而止。
几乎刚刚触碰就立即撤开了, 就像被风吹落,又立刻吹走的花瓣。
尽管如此,许艾还是闭着眼,屏住气, 好像勇气会随着呼吸逃走。
然后她飞快地坐回原来的姿势, 直了腰,睁了眼睛, 看到对面的人在月光下僵硬成一块溪水里的石头从表情到姿态, 都保持着几秒前的样子, 一动没动。
除了脸上蔓延的红晕。
许艾在心里“噗”地笑了一声。
她也看见叶负雪脑后的小辫儿了。自从那天她给他梳了个揪揪之后,他似乎就打消了理发的念头, 这些天来,每天都扎着这么一撮拇指长的辫子用的还是她的皮筋。
不知道是明叔给他梳的还是他自己梳的。许艾忍不住脑补了一下叶负雪自己梳头发的样子。
“挺可爱的嘛,小辫子”她正想这么说来着,叶负雪先开口了。
“没这个必要, ”他正对着她说,笑意已经收起来了, 纤薄的嘴唇和他的语气一样平直, “如果你是因为婚约的关系的话没这个必要。”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许艾不明白地“啊”了一声。
叶负雪转回脑袋, 正脸朝着面前的小桌。
“你还小”他低声开了口, “这种事应该对喜欢的人做。”
许艾用了足足10秒才完全理解他的意思。
还小,没必要之前恢复婚约的时候,他确实也这么对爸爸说过。
“陈年旧约,不必放在心上将来令嫒另有良配,我也会随礼尽意。”
所以他只是替长辈还人情,照顾一下远房表妹。
许艾点点头“说得也是。”
然后就没有人说话了。
传说七夕夜里,藏在葡萄架下不出声,就可以听到银河之上,牛郎和织女说的悄悄话。
假的,骗人的,许艾想。
不然这院子都静成这样了,她怎么还没听到他们说话
那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许艾起床的时候,叶负雪都出门了。即使中午晚上一起坐下来吃饭,两人也是聊些寻常闲话,就像在水里搅拌的茶勺,“哗啦啦”绕了一圈又一圈,尽是贴着杯子,没往里面划拉一下。
许艾没事就看着明叔一天天把那堆锡制的罐子瓶子搬进搬出,一个接一个地码在架子上,一个接一个地点数,然后再收回来。
她好奇过几次,这些东西到底是干嘛的,但还是没问出口。
就像她看到叶负雪脑后的小揪揪又没了,发尾理得整整齐齐,也没问一样。
七夕过后的第五天,七月十二,常阿姨来了。
许艾在走廊上遇到她的时候,明叔正引着她朝客厅走去。两人匆匆一照面,许艾随口打个招呼就要走,常阿姨却直接停下来,满脸堆笑地拉住她。
“那天怎么走得这么早啊,”常阿姨嗔怪了一句,“我还说让亦彬安琪和你们合个影,结果你们不声不响的都回去了。”
“不太舒服,就早走了,”许艾简短地说,“后来没什么事吧”
常阿姨先是一笑,又皱了皱眉“婚礼上倒是没事太太平平地吃完了饭,亦彬和安琪当晚就上飞机度蜜月去了,这两天还在马尔代夫呢。”说着她亲亲热热地把许艾的胳膊一挽,使劲拖了她朝客厅走“那天那个是吴家的小儿子,心里没个数的,什么话都胡说一通我已经跟他爸爸告过状了,也帮你骂过他了,你可别生气啊。”
许艾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
“负雪他也没生气吧”常阿姨顺着说。
许艾又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
常阿姨又拍了拍她的手“我就知道你们俩都心地仁厚,有眼界有气量,不跟那小子一般见识。”
然后她朝旁边的明叔看了一眼,又望望北屋的方向“我也是不放心你们,所以今天特地过来看看顺便还有些事,需要负雪帮忙收尾。”
许艾在心里“啧”了一声她要是开门见山地直说,自己大概还不会这么讨厌她。
然后她被常阿姨一路拖到客厅,又被她按在客人的椅子上,陪着她坐下,被迫看了常亦彬和余安琪发来的蜜月照片,被迫一起想了几个孙子孙女的名字,被迫回答了几个她压根不知道的关于叶负雪的问题。许艾开始考虑要不要继续维持“大家闺秀”的人设,还是直接甩个脸,反正出了叶家大门,估计也不会再遇到这个女人。
更让她生气的是,明叔就站在旁边,却没有半点要出手帮忙的意思。
她正准备豁出去了“有事先走”,叶负雪从北屋过来了。
进门时,他的步子顿了一顿。许艾几乎感觉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负雪,”这一次,常阿姨站起来迎接他了,“怎么气色不太好你可要保重身体啊。”
她是怎么从那半张脸上看出气色不太好的许艾忍不住在她身后翻了个白眼。
叶负雪含含糊糊地“嗯”了声,走到上首坐下了。许艾犹豫了一下,没跟着坐过去反正是常阿姨让她坐在这儿的。
“是上次说过的事吗”叶负雪问。
常阿姨大声地应了,然后从小包里取出一个信封,还有一个小小的首饰盒。
“马上就到日子了,麻烦你把这姑娘送送走吧。”
许艾刚要探头去看,明叔就把两样东西接了过去,交给叶负雪。叶先生拿着信封的一个角,另一只手微微张开,在纸上轻轻扫过。
“这么年轻,”叶负雪摸着信封说,“虽然脾气大了点,不过是个好姑娘挺可惜的。”
常阿姨嘴里支吾了一声,听不清是“哼”还是“嗯”。
许艾看出来了,这是在说那位前女友。
听说了常亦彬和余安琪订婚的事,又被当众指着鼻子说了“你去死”之后,一念之差,就点了炭盆的那个姑娘。那常阿姨这次过来,就是为了找叶负雪把她“送送走”
“奇怪,”叶负雪突然变了神色,掌心在信封上一按,手指仔细捻了捻,“怎么她看起来好像”
常阿姨也跟着一惊“好像什么”
叶负雪没再说下去。他把信封放下了,然后拿起那个首饰盒,另一只手合在盖子上。
那一边常阿姨还皱着眉头等他说话。片刻后,叶负雪把盒子也放下了。
“我了解了,”叶先生说,“东西就放在我这里吧。等时候一到”
许艾听到一个微妙的停顿,她不由转头朝他看去但对方半张脸藏在面具下,光看那双薄唇,她完全猜不出他的表情。
“等时候一到,我就把她送走。”叶负雪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常阿姨舒了一口气,又笑嘻嘻地夸起他来,夸着夸着把许艾也夸上了,都是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夸够一盏茶的工夫之后,她站起来,明叔把她送去了门口。
常阿姨的声音完全听不见了,叶负雪收起信封和首饰盒,站起来就要走。
“你刚才要说的是什么”许艾出声拦他。
叶负雪停住脚步,迟疑了一下,转过头许艾又感受到了他虚无的视线。
自从七夕之后,这几天里,她几乎没用问句和他说过话想知道的,问不出口,问得出口的,她又没兴趣知道。
叶负雪又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解释“常家一直觉得,是这姑娘的死魂作祟,害得家里不得安宁。但参加婚礼的时候,我感到有些奇怪作祟的好像不是死魂,”他停了停,“但也不是生魂。”
“是你上次也说过的,半生半死,由死而生”
“不对,”叶负雪摇摇头,“这一次我感受到的,是由生而死正在死去。”
“这不是很正常吗,”许艾说,“那姑娘本来就”
她把话停住了。
那姑娘是半年前去世的,就算“半年”只是一个虚指,那也已经过去好几个月,甚至上百天,怎么可能还是“正在死去”
“可是常阿姨说葬礼也举行了,她父母也收了封口费”许艾一点一点回忆之前说过的事,“难道她其实还活着”
比如植物人
叶负雪没有回答。
许艾又想起一个事来“婚礼那天,你问我,新娘是不是原来那个是什么意思”
叶负雪还是没有回答,就像被压根没有接收到信号。他背着手站在原地,看不到表情,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好吧,许艾不太想问了。她也站起来准备走,然而视线落到了叶负雪握着信封和盒子的手上。
“你手里的是什么东西”
这一次信号接通了。叶负雪轻轻吐了口气,握着信封的那只手又捻了一捻。
“信封里是照片,盒子里是她过去和常亦彬交换的戒指大概是被常阿姨找到的吧,”他说,“过两天送她走的时候,一起给她带上。”
说完,他继续走出门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了一停,转过身朝着许艾“最近这两天,你不要靠近荷塘。”
“为什么”
“因为日子要到了,”叶负雪说,“他们会躁动的。”
许艾还没理解过来,他又加了一句“十五那天,过了中午你就在自己房间待着,别出门了,晚饭我会让明叔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