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故渊驻足,微微侧身。
得乐背对香火,双手合十,向他遥遥一拜“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第六十八章
池晓瑜蔫答答地趴在书桌上,手里握着玩具电话,一遍遍拨着相同的号码。
老师绕到她身后,弯腰拍拍她的小肩膀,往门口一指“晓瑜,你看谁来了”
池晓瑜顺势看去,蔫气一扫而光,一蹦三尺高,窜到眼前人的怀里去“石叔叔”她小狗似的往石故渊脸上乱亲一起,叫着“石叔叔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
石故渊捏捏她的小鼻子,笑说“你怎么知道的”
池晓瑜灵动地转转葡萄似的眼珠子,说“我觉得你该想我了。”
石故渊忍俊不禁,抱着她跟老师交代了些话,然后对池晓瑜说“下午我们不上课了,你想干什么去”
池晓瑜眼睛发亮“真的吗爸爸不会骂我吗”
“我们不告诉他,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石故渊伸出小拇指,“还记不记得我教你的,拉钩。”
池晓瑜大喊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揪着石故渊的衣领向外扥;石故渊不得不跑了两步,坐进车里,他把在后座躺了一个来月的芭比娃娃递过去。池晓瑜嗷嗷叫着,一把搂进怀里,当即拆封抚摸娃娃身上雪白的婚纱;车子在宽阔的道路上前进,池晓瑜好奇地问“石叔叔,我们要去哪儿玩啊“
石故渊漫无目的,他只是突然想见见传承了自己血脉的,健康而纯真的下一代,就好像是另一个自己洗净污浊,褪去罪恶,他本来的样子。
池晓瑜美丽的眼睛一眨不眨,里面充满了期待与信任。石故渊心念一动,说“小鱼儿,你怕不怕高”
池晓瑜心有余悸地摸摸后脑勺,脑震荡之后,她见了那处爬栏就躲着走,但她不想在喜欢的石叔叔面前丢丑,即便小脸煞白,仍逞强说“我才不怕呢我最喜欢高了”
石故渊笑了笑,说“喜欢什么也别喜欢高啊。”
池晓瑜听不太懂,她和他之间毕竟相差了三十多年的人生。
多可怕啊,人如天地中的蜉蝣,朝生暮死,才三十多年,在漫长时光河流中不过沧海一粟,却足可以把人改造得面目全非。
石故渊带池晓瑜来到了电视塔参观,乘坐电梯来到顶层,电梯门打开,触目开阔,高大的玻璃窗环绕楼层;这是桃仙市目前最高的建筑,从顶层可以俯瞰整座城市。
池晓瑜贪婪地瞪大眼睛,她是第一次如此近地,观看蓝天白云与阳光;透过清澈明晰的空气,地面是黑色巨蟒般,痛苦的,用身体蜿蜒扭曲成的街道。组成冰冷鳞片的人群、车辆,奔波如小蚂蚁,川流不息。
石故渊来到她身边,轻巧地抱起她,问“怕不怕”
池晓瑜大声说“不怕”
“如果这里只有你自己了,你也不怕”
池晓瑜不解地说“石叔叔,我有你呀,我不是一个人。”接着恍然大悟,“你害怕的话,我就把辫子留得长长的,你就可以爬下去啦”
石故渊闻言笑着亲了下她的额头,说“你真是我的小天使。”
池晓瑜高兴地跟着笑起来,照葫芦画瓢地扒住石故渊的脸,随便找个位置重重亲了一口,说“你是我的大天使”
想了想,又说“爸爸也是,”两手各比划出一个“1”凑到一起,“你们是一样的。”
沉默一会儿,石故渊若无其事地开口“你爸爸还好吗”
“爸爸好想你,他都哭了,“池晓瑜实话实说,”石叔叔,你们和好吧。”
“丫头,你不懂,”石故渊说,“我和你爸爸没有吵架。”
“那你们为什么不一起玩了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爸爸也是。”
“大人都是大坏蛋,总是在犯错,却没有时间改正了。”石故渊又在说池晓瑜听不懂的话,但她没有打断他,继续安安静静地听着,“所以,丫头,帮我个忙好吗”
池晓瑜乖巧地点点头。
“回去以后,替我跟你爸爸说一句,我原谅他了。”
池晓瑜眨眨眼睛,说“爸爸也会原谅你的,然后你们就和好了,对吗”
“也许吧。”石故渊盯着她的脸,眼神里沉湎过于汹涌复杂的情绪,今天的池晓瑜有太多不明白的东西了,“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是不是”
池晓瑜迷茫地说“你没有让我生气呀,石叔叔,我永远都不会生你的气的。”
石故渊微笑着说“谢谢你,”他抱紧了她,“谢谢我的小鱼儿。”
参观过电视塔,两人又去儿童乐园玩了一圈,体能消耗巨大,石故渊打算带池晓瑜去吃乐园旁边的肯德基,池晓瑜舔嘴巴舌地撒娇“石叔叔,我想吃糖醋排骨了。”
石故渊看了看表,说“有点来不及了,四点幼儿园不是还有合唱排练你这个领唱不在可不行啊。”
池晓瑜失望地说“原来你知道啊。”
石故渊笑说“真善美的小世界,嗯明天就参加省里汇演了,今天让你放松放松。”
“那我今天可不可以去你家,”池晓瑜锲而不舍,“或者你来我家”
这时两人已经进了肯德基店,石故渊没有回答,转而说“要不要吃冰淇淋”
池晓瑜的小脑袋立刻被冰淇淋占满;填饱肚子,两人结束了短暂的“逃学之旅”,出门错车的工夫,竟遇到了老熟人。
石故渊按下窗户,算是打招呼“唐总。”
唐军换了新车,容光焕发,头发用啫喱抹得油光崭亮,嗓音都往上飘“哟,石总,带孩子出来玩啊。”
石故渊含笑“是啊,难得闲着。”
“诶,到年纪了,就别折腾了,在家爱干点儿啥干点儿啥,多好。”见石故渊笑而不语,唐军有意无意地炫耀说,“公司也不用你着急上火了,恒宇已经跟政府签了合同,金碧辉煌是政府大力支持的项目之一,全给了政策。倒是腾空”
“腾空我不担心,它树大根深,没人敢动它。现在国企下岗,桃仙还靠着它拉动就业呢。”石故渊咳嗽两声,冬天到了,哮喘有复发的迹象,喷完喷雾,缓了片刻,他继续说,“我倒是担心你啊,唐总,金碧辉煌我劝你别占大股,握个百分之十,够吃够喝就得了。”
唐军立刻露出不愿意的表情“石总你这话说的,我不也都是为了恒宇”
石故渊正过脸戴上墨镜,漫不经心地说“这事儿我已经安排好了。唐军,总有一天你得谢我,我是在救你。”
“你安排好什么了嘿你别走啊,你把话说明白”
回应他的是扬长而去的发动机轰鸣,唐军气得跳脚,狠狠砸了下方向盘,自喇叭发出一声哀鸣。
车里,池晓瑜崇拜而由衷地说“石叔叔你真厉害。”
石故渊瞥她一眼“你个小丫头听得懂吗”
“听不懂,但我知道你厉害。”
石故渊说“你好好念书,以后就会比我厉害了。”又补上一句,“像你爸爸那么厉害小鱼儿,你长大想当什么”
池晓瑜有些不解,却仍轻快地说,“我想当小鱼儿啊。”
石故渊哑然失笑,暗自摇头,心想“我还没个小孩儿活得明白呢。”
傍晚,在接晓瑜的路上,心神不宁的池羽接到个让他更心神不宁的电话,宋维斌的话语有一种疲惫的断续“池羽,我开会呢,中间跑出来的,我问你,你去找石哥了吗你找着他了吗”
池羽张了张嘴,那日的血与枪再次在他眼前重放,胃抽搐着,与肠子一同打了死结;他张口结舌“没没有。”
宋维斌泄了气,靠上安全出口的墙壁,说“完蛋了,检察院要下逮捕令了。”
池羽紧张地屏住呼吸“什么时候”
“我说这么多已经违反纪律了他这人他他妈的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大傻逼”宋维斌压低叫骂,又因这种压抑而愤怒,“你继续找他,一定要找他让他自首听见没有只要他自首,我不干了我也能保他一命”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突然,徐立伟的案子不是还没有结果呢吗”
“走私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抓着就是杀头的罪上头等着年底出成绩呢,你看看这都啥前儿了,能抓一个是一个,cao他妈的”宋维斌吐字跟机关枪似的,“行了,不跟你说了,我得回去了。你去找石故渊,听见没有,现在也就你能劝动他了,你一定得去我先挂了”
池羽坐在公交车靠窗的座位上,兀自对着忙音茫然,巨大的痛苦奔涌而至,击退了他所剩无几的防线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如果石故渊不为他的罪行接受制裁,那他手中握有的几条鲜活人命又将由谁买单可是一想到石故渊的命定归宿,他就困在窒息的中,生不如死。
情与理,老套却亘古的宏大命题,池羽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到自己身上,而他扪心自问,他做不了圣人,他的私心重复念着逃、逃、逃、逃
他望向窗外未曾见过的寒冬景象,前路灰雾弥漫,枯枝上连排站立的乌鸦正用它们黑豆大小的眼珠关注着他。
活着的、死去的,或无辜,或余辜;他可笑的不愿与不想,皆出于偏爱罢了。
他不仅爱他,他偏爱他石故渊阴狠毒辣,可池羽记得他獠牙下舌头的柔软,利爪下肉垫的可爱。
池羽行尸走肉地在幼儿园门口下了车,池晓瑜欢快地跑过来,池羽收敛心神,却发现池晓瑜和早上的装扮有些不同,便问“你这外套哪来的”
池晓瑜说“石叔叔买给我的,还有小裙子,可好看啦,我明天要穿这件去表演”
“你石叔叔来了”
池晓瑜忘乎所以,自己拉过勾的小秘密抛之脑后,一心让他们和好“嗯,爸爸,石叔叔说他原谅你了,你也不和他生气了好不好你们和好吧,我和小晗哥哥都和好了,你们也和好吧。”
“他什么时候来的他在哪儿呢”
池羽焦急地四处张望,池晓瑜拽拽他,说“石叔叔走啦,我让他跟我回家,他不回。爸爸,你叫他来呗,明天你们一起来看我表演呀。”
池羽没理这话,掏出手机拨打石故渊的号码,一如既往的关机。接着,他问池晓瑜“你们干什么去了,他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池晓瑜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讲起今天的每一秒,池羽牵着她的手,面向夕阳,缓缓归家。
第二天一大早,池羽起床给池晓瑜做早餐,忽然接到研究室实习生的电话,男孩慌慌张张地说“池主任,您办公室药架上的23号试剂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