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晓瑜怏怏不乐地跟池羽来到探监室。池羽已经熟悉了探监的流程,没有像上次那样耽误不少时间。他赶在晓瑜生日这天来,是希望能给这对从未谋面的亲人相逢时的喜悦加码,冲淡往事的悲伤。
徐立伟果然悲喜交加,隔着视窗,贪婪地从池晓瑜的相貌中寻找到妹妹的面容却不禁有些失望女孩肖父,小外甥女的脸上没有他妹妹一目了然的踪影,反而如碎屑般散落在身体各处指甲像,头发像,耳垂像也就这些了。
池羽把池晓瑜抱到腿上,推推她说“叫舅舅。”
徐立伟努力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却像一张为掩盖野兽面容而特别制作的人皮,带着血的腥气。
池晓瑜有点害怕,将自己缩进爸爸怀里,缝上嘴巴,说不出话。
徐立伟放柔声音“听说今天是你生日,我给你准备了这个。”
是一架用铜版纸折成的纸飞机,他偷偷在图书馆撕下了一页杂志。经看守转交给池晓瑜,池羽又推推女儿,说“说,谢谢舅舅。”
“谢谢舅舅,”池晓瑜拿到纸飞机,很新奇,一边摆弄一边抬头问,“你为什么会在监狱爸爸说犯错了才会进监狱,你也不喜欢吃胡萝卜吗”
“晓瑜”
“说来话长,是个很无聊的故事,你不会喜欢听的。”徐立伟抢先说,“但是我的确不喜欢吃胡萝卜。”
池晓瑜终于笑了起来,池羽松了口气和一个罪犯打交道,心里多少会有些谨慎池羽交会池晓瑜怎样玩纸飞机之后,放她一个人去cao场玩。
徐立伟的目光始终落在外甥女的小身影上,池羽挠挠头说“她四岁了,我想应该来带她见见亲人。”
“她长得很好,”徐立伟将眼神挪回来,真心地说,“漂亮聪明,活泼可爱谢谢你,呃”
“池羽。”
“谢谢你,池羽,”徐立伟说,“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应该的。我以前经常去学长令妹家吃饭,他们对我像亲弟弟一样。”
徐立伟点点头“你们都是好人啊”
“你在这儿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告诉我,我给你送来。”
“我这儿啥也不缺,”徐立伟苦笑说,“这么多年了,早习惯了。”顿了顿,出于礼貌,他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医生。”
“哦,对,对,我妹夫就是医生,你和他一个学校,当然也是医生。但你户口不是桃仙的,我知道医院认这个,诶,你不容易啊。”
池羽低头,腼腆地笑了笑,说“托一个朋友,我现在在一家私立医院工作,待遇很不错。”
徐立伟一愣,问“私立医院桃仙没几家私立医院,你在哪家”
池羽说“恒宇旗下的,听说是老字号了。”
“石故渊”
池羽从这三个字中听出了恨,也是一愣“他怎么了”
“你认识他”
“不瞒你说,介绍我去的就是他。”
“妈的”徐立伟一捶桌子,大声咒骂,身后的警察立刻发出警告。于是他压低了声音说,“妈的,我不知道你俩怎么认识的,好心劝你一句,离那个王八犊子远点,”说着往椅背一靠,展示身体,“哼,不然你就是我这下场”
池羽迟疑地说“他他怎么了”
“我现在上诉呢,告他故意杀人,还买凶顶罪,做假证。”徐立伟说,“我妹把你当弟弟,我也不拿你当外人。93年,一天晚上他心情不好,好像是跟郑董就我们大老板闹了矛盾,然后找兄弟几个一起去南二饭店吃饭。后来来了个叫赵铁强的,那片儿挺有名一混混,打早就看上石故渊他妹妹,混混嘴上荤不拉唧的,不干不净地说了几句,咱两伙就干起来了。石故渊把赵铁强捅死了,让我顶罪,承诺给我家一套房子和每个月一万块钱”
池羽对那套新房有印象,正是那套房子,让学长和他老婆正式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让他多年的暗恋画上不完美的句号。
“然后呢”
话已出口,他才发觉喉咙干哑。
“我家穷,不然也不能离家这么老远,给人当打手,我就同意了。可是我妹妹重病我我没办法”徐立伟懊悔地将手指插进刚冒出的头发茬,“我求爷爷告奶奶,让狱警给他递信儿这儿有他的人,我知道是谁我跟他借钱,我求他,让他借我妹妹一百万给她看病,他没借,还说什么,谁挣钱都不容易他那么有钱,我还是给他顶罪如果我是自由身,郑董一定会借我如果不是石故渊,我妹妹就不会死我这个家就不能散”
池羽仿佛再次回到灰暗的那年学长卖了新房,可疾病就像个无底洞,钱扔进去,连个回响都没有;为了继续治疗,迫不得已去借了高利贷他看到学长的脸上逐渐消失了明媚的阳光,作为医生,他的学长救了无数患者,却救不活自己的老婆。
那一晚他们在酒吧喝酒,彼时他还在四处张罗钱,帮助学长还高利贷,却是杯水车薪;他并不知道,高利贷已经找到了学长租住的廉价棚户房门口,日日夜夜不间断地催债。
学长请了他一杯酒,他推辞,他们得省钱他下意识将自己和学长绑在一起,但学长解开了他们之间无形的、莫名的绳子。
学长问他,他爱晓瑜吗他说爱。
他们干了一杯酒,然后第二天,打捞队从河里打捞起了一具浮尸。
从此,他便是晓瑜的父亲。
他早就该想到,学长多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看不穿他对他的感情可是他别无他法,他只有利用他的感情,为他的孩子谋生。
而这一切的源头,不过是石故渊漫不经心做出的一个决定。
但凡石故渊有一点善良,诚如徐立伟的愤恨与悲伤,池羽想,他或许就不会失去他的学长。
石故渊跑遍大街小巷,好不容易在一家玩具店找到池晓瑜想要的限量版婚纱芭比。
他夹着大盒子,把它安顿在后座上;宋维斌一直没把他的凌志车送回来,所以他只好开着郑中天留下的奔驰招摇过市。
他上了车,没有着急发动,而是掏出手机看了又看;屏幕上是干净的屏保,没有任何电话。
时候已经过了中午,石故渊犹豫着,不确定池羽会不会邀请自己给小鱼儿庆生;他又怕贸然打过去,好像自己纠缠不清。半晌,他将手机收回了口袋。
还有半天,石故渊心想,等到了下班时间,如果还没有音信,再打也不迟。
他一路回到公司,来到办公室门口,秘书站起来说“石总,您朋友来了。”
石故渊停住脚步,抿了抿嘴唇,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没有心里那样夸张的狂喜。他推开门,含笑叫了声“池羽。”
池羽冷漠地回过头,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身前办公桌的抽屉没有关回去石故渊回来的正是时候,他只来得及端详了写在文件袋表皮上的,他的名字。
第五十三章
石故渊的笑容消失于嘴角,在池羽冰冷而灼烧的视线中,他不慌不忙地绕过鱼缸和花盆,倒了杯水递给池羽,顺手拿下捏在他手里的文件袋,问“什么时候到的”
池羽拨开石故渊的殷勤,盯着他好一会儿,也问“你没什么跟我说的吗”
石故渊就手自己喝了一口,把手中的文件袋扔回抽屉,说“这个我没看过。”
“那你为什么查我”
“我得清楚所有人的底细”
“供你捏在手里是吗”池羽大声质问他,“杀人顶罪行贿石故渊,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石故渊的眼睛变得深邃,像两条无尽的隧道“你从哪儿听来的”
“你不用管我从哪儿听来的,石故渊,我劝你去自首吧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警察不是吃白饭的”
石故渊的脑海立刻分解出背后经过,说“你去见徐立伟了”
“我居然一点儿也不惊讶你知道我认识他难为你还记得,”池羽讽刺一笑,“我们这些小人物,仅仅因为你石总一句话,就家破人亡,你难道没有一点点内疚吗石故渊,你就这样铁石心肠”
“我为什么要内疚”石故渊说,“我和徐立伟之间,本就银货两讫。生活是要自己争取的,我答应的我已经做到了,至于其他,帮他是情分,不帮是本分,那个时候我也自身难保,你让我怎么去帮他”
“他妹妹躺在医院里,就要死了他需要的是钱,而你最不缺的就是钱”
“如果不是我,他一辈子也不会有这么多钱他妹妹还是得死”
“他可是替你顶罪,到现在还出不来”
“如果不是我,再过三十年他也出不来”
“该坐牢的是你坐多少年都是你罪有应得”
石故渊的瞳孔倏然放大,他闭上眼,深呼吸,试图平复心情,然后说“池羽,你来就是来找我吵架的吗”
池羽愤怒又轻蔑地瞥他一眼,说“我只是站在朋友的立场,来劝你去自首。”
“朋友”石故渊被这个字眼刺激了大脑皮层,一种尖锐的疼痛如电流游走全身,他却笑了,“池羽,我不明白,你这样为徐立伟抱不平,是为了你的良心还是为了什么人”
池羽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个你喜欢,却永远得不到的人”石故渊挖苦地说,“你多伟大啊,只可怜了孩子,你这辈子都赔不了她一个妈。”
“你闭嘴”
池羽疯了般扬手,在巴掌落下前被石故渊掣住;石故渊昂起下巴,嘴角的弧线勾勒出优雅的刻薄,冷眼看着眼前人如笼中困兽“你应该感谢我,是我让你认清了自己你碰过那个女人吗,你现在更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池羽冷静下来,盯着石故渊和石头一样冷硬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说“让我认清自己的从来就不是你,你根本比不上他。”
石故渊的嘴唇扯成一条直线,嘴角的纹路透露出细微的抽搐;他的体内掀起了龙卷风,将五脏六腑搅了个天翻地覆;他的驱壳仍然挺拔,但他知道,这是死后千年不倒的胡杨树。
池羽轻而易举地抽回手腕,继续说“你根本比不上他,我真傻,怎么会以为你们是一样的你只会杀人,他却是救人”
“够了”石故渊蓦地打断他,目光仿佛剑光凌厉,向池羽劈头砍去,半晌又阖上了双眼,缓下声调说,“池羽,我不想和你吵,有些事情不是解释就能解释清楚的;我做事自有我的道理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池羽冷声说“我不是你养的狗,听你说什么是什么;你害死了我你害死了我重要的人,我永远也不会忘;最后劝你一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自己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