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馥郁的落花纷纷扬扬,自窗口飞入,翻卷在苏斓姬的榻边,有几瓣还落在了她斑白的鬓发,生了细纹道道的眼角旁,皆被苏晟一一拂去。
“臻臻”苏晟低唤一声,他的面容还是沉肃端持的英俊,眉发乌黑,但他面前的苏斓姬却仍旧受着小五衰劫的残留影响,宛如一名半老的妇人。
他只是唤了这一声,也并不多说什么,而后便握住了苏斓姬的手腕,将那段衰老的皮肉轻轻攥在掌心,就这么专注地望着她。
看着面前仿佛昨日再现的场景,他的双亲,苏雪禅虽然是透明的灵体状态,也不禁觉得眼眶坠热,烫得他心口生疼。
他咬着牙,一声呼唤就压在嗓子眼里,堵得他浑身发抖,好像一旦脱口,就会连着他的血肉骨髓一块抽离出去,让他只剩下伏地大哭的力气。
苏晟似有所感,疑惑地抬首看了一眼面前的空地,可看见的,唯有随风浪荡的瓣瓣飞花,空无所依地飘零在绚烂阳光里。
苏雪禅喘了一口气,低声道“父亲。”
随后便以指尖轻触在苏斓姬的心口上,伴随一阵天旋地转,他进入了苏斓姬的梦境。
玉崖万仞,夕烧如火,滚滚拂过远处将坠未坠的火阳,把漫天浑厚云海沸腾成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海浪。
苏斓姬独坐在崖边,面前是一张玉几,一盘残棋。
听见身后传来的响动,她静静转头,看着一步步走来的苏雪禅。
虽然承受了小五衰劫的磨难,可在她的梦境里,她依旧还是往日丰神绰约的模样,容颜若雪似玉,眉目含情,眼波深处则摇曳着江浪风流的水色。
苏雪禅不由恍惚了。
在不少午夜梦回的夜晚,他都在想,他的两位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苏璃忍受着轮回的宿命,苏斓姬忍受着爱而不得的痛苦。到了最后,她们一个怀揣着秘密离开人世,致死才肯对自己的妹妹透露半星;另一个以情入魔,又以情证道,在破开娲皇的一分禁制后,于四野茫茫间抱剑高歌,放声大笑九天仙人的懦弱无能
她凝视着苏雪禅,苏雪禅则在距她还有几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端端跪下,给苏斓姬磕了三个头。
“母亲,孩儿不孝。”他说。
而苏斓姬只是微微地笑,她柔声道“阿禅来了坐罢,陪娘亲看看夕阳。”
苏雪禅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来,习惯 g 地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土,小心地在苏斓姬面前坐下。
苏斓姬道“从小,你就是这么个 g 子,看着温吞吞的,实际上呢,有主意着呢又固执又犟,你要是决定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苏雪禅愣了一下,不明白苏斓姬为什么要突然对他说这么一句。
“我管不住你,你爹也管不住你,”她从晚霞上移开目光,重新投注在眼前俊雅如玉的青年身上,喃喃地说,“真不知道你这 g 子,是不是随了你那个要命的娘”
苏雪禅莫名觉得窘迫,他不由自主地垂下眸光,不知该如何应答。
望着苏雪禅生动的面容,苏斓姬的眼中悄然泛起了泪光,她低声道“娘很后悔娘没能拦住你,也没能阻止蚩尤出世,是不是挺失败的我总觉得我已经用尽了所有方法,可还是不行”
“原来天命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啊”或许是想到了苏璃,她的语气开始颤抖,恍惚盯着桌案上那盘残棋,“即便得证金仙,我依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接二连三地带走我爱的人,我却束手无策”
“母亲”周遭的梦境在刹那间随着苏斓姬的心潮难己而扭曲,苏雪禅情急之下,连忙按住苏斓姬的手,“没事的,冷静点”
不料在他与苏斓姬相触的瞬间,庞大的信息洪流轰然在金仙的神识中一一摊开、展现,苏斓姬睁大双目,一时怔在了原地。
苏雪禅触电般地缩回手,然而为时已晚,就在那一瞬间,苏斓姬已经看见了贯穿了千年轮回的全部秘密,那是一个充满了圈套与谎言,死亡与牺牲的秘密她错手打翻了棋盘,上百枚玲珑棋子丁零当啷,滚落一地。
大劫后唯一一个得证金仙的狐妖是何等聪慧,不等苏雪禅解释,苏斓姬的脑海中便敏锐捕捉到了几个关键的节点,连贯串通在一处,顷刻点破了娲皇制造出的这场惊世骗局
“怎么、怎么”她骇然大叫了起来,“竟会是这样”
看到母亲这副样子,苏雪禅反而镇定了下来,因为他知道,只要苏斓姬还能对某件事做出回应,那这件事就还在她的承受范围内。他整理了一下语言,用安抚般的语气柔声道“娲皇为了拯救洪荒的未来,让我替黎渊应劫,使他不至于堕落魔龙,像曾经的无数次轮回那样毁灭诸世所以最后一次,她为了改变最后的结局”
“凑成了所谓的三个条件,让洪荒毁灭一次又重生一次”苏斓姬咬紧牙关,最后几个字几乎在唇齿间迸发成了咆哮,“她这种做法和应龙又有什么区别还赔上了妖族千年的自由,让生灵为此全盘覆灭”
“大约是为了还清欠给九黎的因果吧。”苏雪禅道,“蚩尤堕落盘古脐,大劫就此拉开序幕帝鸿氏欠下的,中原人族欠下的,终究是要偿还。”
苏斓姬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过了许久,忽然一把抓住了苏雪禅的手腕,“这么说,你不是我梦中的幻觉,你是真的你真的回来了”
她的眼神带着纯然的狂喜,以及在颓艳霞光中灼烧得晶莹的泪光,苏雪禅看着她的模样,忽然不忍心说完接下来的话。
“我”他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暂且换个话题,让苏斓姬缓和一下心绪,“母亲,我离开这段时间,家里人都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