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禅手中拿着一卷金石镂刻的竹简,正艰苦地阅读着上面生涩的文字,一旁还摊着一本对照古籍语言的辞典,黎渊走进来时, 他额头上已经微微见汗,丝毫没有听到衣袍拂地的声音,还是黎渊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才恍然惊醒,受惊了一般扭头看他。
“怎”嗓子干涩,他忍不住咳了一声,“怎么了不是说一个时辰”
黎渊举起手中玄锦作底,金线刺绣的旨书,目光沉沉,甚至隐约带着一丝不悦的怒火。
“帝鸿氏传召。”
苏雪禅一怔,不禁重复道“帝鸿氏传召他召你做什么”
“不是召见我,”黎渊道,“是召见我们。”
苏雪禅更懵了。
他瞅着黎渊,活像是还没从书本中回过神来一样,这些天以来的困惑终于在今日达到了顶峰,他转过身去,将竹简妥善安放回原处。
帝鸿氏何时传召过他在前世的记忆里,他从未与帝鸿氏正面交流过,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指名召见过自己。他这些天一直在细细回想,无论是娲皇在南柯海旁劝阻他的话语,还是封北猎出现了偏差的梦境,亦或是黎渊对他言明的三个条件,现在帝鸿氏突如其来的召见无一不充斥着异样的剥离感。
娲皇说已经发生的结果不可更改,可她展示给自己看的前世记忆却与现在发生了微妙的偏差;黎渊说已经发生的结果不可更改,但他却立即就告诉自己改变的三个条件
他遍寻古籍,无从寻找时间的奥秘与突破轮回的关窍,然而他心中清楚,两条并行轨道上前进的马车,有一辆,已然驶离了原定的规划。
“黎渊。”他轻声唤道,“我问你一件事。”
他站在高大的落地书柜间,雪白的面容上落了一线从层层阻碍中流泄出的阳光,犹如洒落的一道金线,点亮了他原本就澄净清澈的眼瞳,黑檀雕就的魁梧立柜就像重重山峦,围住了他这泓不知所措的泉水。
在那一刻,黎渊忽然觉得他变小了,就像一把钥匙,一个行走在苍茫原野上的旅人,在漫长的踽踽独行中追寻着终焉大门的锁孔,永恒时间的答案。
“你是怎么知道那三个条件的”他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祈求地望着黎渊,“告诉我吧。”
黎渊没办法拒绝他用这种眼神说出的请求。
他望着莫名固执的爱侣,忍不住上前抱住了他,低声道“为何要对此事坚持至此”
他叹了口气,道“这只是一个猜想。”
苏雪禅吞了吞沙哑刺痛的喉咙,闷不做声地伏在黎渊怀里,嗅着他身上清沉深邃的气息。
“早年圣人论道,众仙旁摩。有一位圣人看见下方尘世中的纷扰,于是提出了一个几近天方夜谭的问题。”
“他说,一啄一饮,絮果兰因,众生皆因不可圜转的抉择而陷烦恼喧阗,若有一道,能回溯时光,改换起始,能否令众生如意,解脱孽障 ”
苏雪禅立即下意识道“这不可能。”
且不说人这一生做出的抉择有多少,就说“如意”二字,又能有多少人可以从永不满足的欲壑中脱身
黎渊一下笑了,他轻轻揉着苏雪禅乌黑光润的长发,点头应道“是,所以才说这是天方夜谭。但时值洪荒众生刚接触修道的概念,如果可以如他所说,找到回溯时光的方法,斩断红尘俗世的业障,相当于建立了一个立地登仙的捷径,因此,在当时也引起了一阵广泛讨论。”
“这三个条件,就是当时做出的设想吗”
“没错。”黎渊点点头,“只是第一个条件,需要一位圣人为你保驾护航;第二个条件,大功德又不是街上叫卖的白菜,随随便便就能捡上一颗;第三个条件更是无稽之谈,什么才算关键人物,让他知道了又能有什么用处当中曲折荒谬,好似镜花水月,倒不如老老实实修习大道来得踏实,因此现在已经没有人提起了。”
苏雪禅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了。
钥匙断在了错误的门锁里,旅人望见的终点也只是无谓的海市蜃楼,他还需继续跋涉。
他闷闷道“好吧,我知道了。”
他仰头看着黎渊温柔的璨金色眼瞳,强打精神道“那我们现在就走吗”
听了他的问话,黎渊的神情却蓦地沉了下去,他的目光如一线锋利的寒刃,不动声色,瞥过被他置于一旁的玄锦帛书。
“不,你不去,就待在家里。”
苏雪禅意外抬眼“为什么”
但黎渊不愿再说下去,他的眸光如海暗沉,翻涌着一腔郁郁的杀意,挨着他的胸口,除了平稳的心跳,苏雪禅还可以隐约听见昆吾雀在刀鞘中突突跳动的锋错声,金戈喑哑,危机起伏。
苏雪禅一下子反应过来,帝鸿氏召见他们是为什么事了。
“他知道封北猎藏身东夷,”苏雪禅道,“那他召见我们,就是为了我身体里的蚩”
“嘘。”黎渊伸出长指,按在苏雪禅的唇珠上,也将他尚未出口的话压在了舌尖,“别说,也不要提一个字。”
苏雪禅可以看出来,他正忍耐着满腔的怒意,但那怒意不是对着他的,而是对着帝鸿氏,对着九天之上的众仙,甚至是对着他自己。
苏雪禅胸口以龙心血封住的东西,稍微了解一点逐鹿之战的人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许多人心照不宣的底牌哪怕这张阻止蚩尤复活的底牌前盘桓护卫着黎渊这头择人欲噬的恶龙,可当真动乱四起,黎渊又能抵挡以帝鸿氏为首的力量多久
在烛九 y 让他看到的记忆里,黎渊强行将他带上不周山,想要他远离这场需要自己陨落才能结束的劫难他曾经以为这单是黎渊的私心,可现在看来,未必没有帝鸿氏暗中的推波助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