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伯特所受到的伤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吓人,但是也足够让医生担忧一阵了, “是是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做的吗”医生小哥只怕是自己学校的人惹的祸。
“并不是什么大事, ”休伯特摸摸包扎好的脖子,“不用在意。”
站在一旁一直沉默的周西西开口,“是我的错。”
“这不是你的错, 你控制不了他, ”休伯特想要露出一个笑容但是他发现这有些困难, “可我也建议你最好不要再和他有联系, 太危险了。”
周西西点头。
休伯特是被他手下的人接走的,周西西能够看到他们一瞬间的腿软, “少爷少爷你竟然成了这个样子请让我们自尽谢罪”
休伯特显然已经习惯了这场面, 用手扶了额头, “你们吵得我头疼。”
那群铁塔一样的汉子果然瞬间安静。
从医务室回到宿舍, 屋子里面已经没有人。周西西抑制不住的困意,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后终于一头躺在床上。
越到后期机械班级的课程越少, 大家都开始有了自己的发展方向, 老师们也更加着手自己的研究课题,即使逃课周西西也没有什么负担。
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安宁, 倒也不是做噩梦, 她回忆起了以前的事情。
也许是她看到的那些刺目的血色让她终于回忆起了被自己抛弃的东西。
她确实来过这个世界,周西西终于能够肯定。
那时候她只有十岁, 父母离婚, 她小腿上因为母亲发怒而误伤的疤痕,母亲不想再见到她父亲也不想再见到她, 于是她跟着父亲。
父亲在离婚后把重心从工作放在了她身上,可是周西西只觉得他这份深怀愧疚的补偿可笑。
只要能够逃离他身边,她哪里都去。
记忆是模糊的碎片。燥热的夏季,棉质的胡萝卜图案连衣裙,瓢泼的大雨,有着巨大玻璃墙的图书馆,积着水的粉色凉鞋,踩起来会有咯吱咯吱的声音。
图书馆在傍晚闭馆,数百盏灯一起关闭,成为有着深渊巨口的怪兽。
十岁的周西西在图书馆的最顶层,没人能够发现的角落,有着灰尘的书架的斜角,她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透过玻璃墙看外面的世界。
水迹顺着玻璃走下一道道透明杂乱的迷宫,张开手掌,印上去,能看到白色的雾气,这是人体温度曾经触碰的证明。
就这样一直安安静静地呆着好了,就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好了,她是这样想的。
为什么要活着呢,为什么要存在于这里呢,无论是吃的东西,穿的衣服,还是可以用来交换的钱都并不属于我,并没有独属于我的东西。
消失了后也不会有人在意。
明明是夏天,是燥热的夏天,可是图书馆里那么冷,温度从身体流失,意识也变得恍惚,窗外的世界只留下艳丽的灯光色块,剩下或深或浅的灰色混入雨中。
就是在这个时候,原本安静的世界突然传来沉闷的鸣叫,那种声音是从深海或许更远的地方传来的,所以才会如此深沉,也会那样让人不敢相信。
鲸鱼。
在那之前周西西只在画册里看到的生物,从自己眼前游过,尾巴上的水滴甚至划过她的眼前。
“请带我走吧”女孩这样说,声音颤抖。
十岁的年纪,童话和现实已经有所分开,但是依旧存在着幻想的时候。
那鲸鱼像听到什么一样回头,看到趴在玻璃墙上小小的她。
“请带我走吧”这是十岁的她全部的愿望。
后来呢后来周西西成了这个世界的半个幽灵,别人有时候能够看到她,有时候不能。
可那又如何呢她看到了和自己一样,被关在笼子里的家伙。
“请带我出去吧。”少年认真的表情,身体上是累累的伤痕,“让我出去。”
周西西站在笼子外面,歪头看他。
从可怜兮兮等待着别人发现的人变成了他人的救赎者,这是怎样的一个诱惑。
引导他,让他成为自己的所有物,让他孤独,让他寂寞,让他品尝到获得和失去,让他变成比自己更可怜的东西。
孩童往往比成年人更残忍。
“埃尔顿,我们永远不分开哦。”梦境中的女童声音软软,像草莓味的。
“啊咳咳,”周西西从梦境中醒来,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喘不过气,她甚至一度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
“我们永远不分开,”分开腿跪在她身体两侧的少年说了她梦境中的周西西一抹一样的言语,他的手稳稳的卡在她的咽喉,“这是你说的。”
她睡觉的时候是白天,现在已经是深夜。窗户没有关上,风吹得窗帘沙沙作响。
混杂着泥土腥气的味道传入鼻腔,周西西闭上眼停顿几秒,“下雨了吗”
埃尔顿没有回答。
今天的天气和那时候太像了,气味也是,怪不得她会想起那么早被自己遗忘的事。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下雨,”周西西睁开眼,看到埃尔顿的眼眸,“你在笼子里淋着雨,没有遮挡的东西,就把一块小小的废弃塑料片盖在头上。”
埃尔顿依旧没有出声,他的手没有分毫的动摇,就像他对待其他人那样。
“我就想,竟然有比我惨那么多的人,实在太好了。”周西西冲他笑。
然而,她这种略带讽刺的说法并没有让埃尔顿生出恼怒,不如说他毫不在意自己曾经的狼狈,他唯一在意的是,“你说过我们永远在一起。等待无所谓,忘记也不过是一种考验,可你,”埃尔顿说,“你为什么要收回呢”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一定会非常开心吧,没有观念,没有自我,几乎能够称得上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要杀了我吗埃尔顿”周西西问他。
“你反悔过太多次,”埃尔顿一只手还停留在她的脖颈,另一只冰凉的手顺着锁骨划到她睡衣领口的边界,那里的温度比裸露在外的皮肤要高一些,“杀了你你就会一直停留在我身边。”
周西西看到他那双清澈的眼眸起了波澜,像是揉碎了的星光落入海底,一直苍白的面色泛出薄红,扭曲的金色五角星也沾染上温度,他突然开心起来,是那种发自肺腑的喜悦。
这家伙的高兴是这样的啊。
埃尔顿低下头,啃上周西西的脖颈,纤细又柔弱,只要用力就能够流出血来。
周西西皱眉,感受到颈部对方的温热气息和轻微的刺痛。
“只要杀了你,你就完全属于我了。”他这样说着,仿佛成瘾的病人,“全部,全部都是我的。”
“可是我死了不就完全从你身边离开了吗”周西西轻笑,看他抬头茫然的表情,“这和我去了你到达不了的世界有什么区别吗我的灵魂不在这里。”
埃尔顿呆住,不知所措地看向周西西,他解不出这道题。
“所以啊,”周西西伸手把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推开,“所以你才总是可怜兮兮的那一个,明明能够控制住的人把控不了,能够简单就杀死的人下不了手。”
周西西起身,食指指向自己,“这家伙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吗”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嘲讽埃尔顿还是在嘲讽自己,“我十年前待在你身边是因为我想看到比我更惨的人是怎样可怜地活着的,我十年后让你不要离开是因为我想要独属于我的东西,我今天让你离开是因为我发现我控制不了你,你会给我带来麻烦。”
周西西表情平静,语气平和,“你稍微有一点尊严就应该离开,把我忘了,总有人会对你很好,至少会比我好。”
埃尔顿愣愣地看她。
“我对你说过很多谎言,”周西西说,“这句是真的离开我对你是好事。”
“不,”埃尔顿摇头,“你说的不对,这不是好事。”
难得看到埃尔顿反驳自己,周西西等待着他的解释。
“你说我自由了,这不对。”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触碰到周西西的脸侧。
“我记忆开始的时候就在笼子里,我一开始就没有自由。”
“你才是自由。”
他这么说,表情非常温柔,像是触碰到了极为珍贵的东西,“可是我明白,这就是你现在嫌弃着的东西吧。”
周西西抬眼,终于确定了埃尔顿是有情感的,高兴、伤心、甚至温柔,只不过他的情感稀少到只涉及自己。
“原来想要的东西,现在成了压力,”周西西回答,她一面享受着成为埃尔顿独一无二依靠的快意,又承受着已经形成的道德的约束和自责,想要伸手,又畏惧着伸手。
周西西已经不是十岁的小女孩,她已经又度过了一个十年,性格不再锐利,不再祈求别人的关注,不再妄想着逃离到另一个世界,不再等待着成为哪个谁的唯一,那些曾经的愿望褪色成透明,消失在时光。
不需要只属于我的什么,今后只想安安静静生活。
她驯服了马戏团最凶猛的野兽,此后每一天都是不安。
“要不这样,换个说法。”
“如果你下不了手杀掉我,就放我走吧。”
周西西清楚自己有多么狡猾,她在打一个必赢的赌。
埃尔顿一定会抑制着颤抖,抑制着面色的苍白,抑制着睁大的眼眸。
说。
“好。”
她看到了来自于空荡虚无之人的,巨大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