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问, 一遍又一遍, 不肯罢休,可是,不像平常那样霸道,在她唇边, 低沉,沙哑;眉骨上还有昨天淤青的伤,眸底积着血丝, 深深的, 温柔得让人不想呼吸
心已经做好了封闭的准备,可是他离得太近,近得在他的目光里她不由得就恍惚。
他是疼她的是不是虽然没有说过她是他的阳光,也没有说过没有她不能活,可是, 他是真的疼过她的, 是不是他比陆青心胸宽广,应该不会把曾经的一切都打碎,是不是
头疼,伤口也好痛,痛得她的眼睛不能眨, 看着他。
她还记得陆青在她身边最后的那几分钟,在开始“劝”她之前,最后的几分钟。他哭了,苗伊记得自己心疼不得了, 也幸福得不得了,觉得能和他在一起分享一切。那种感觉,回忆起来,才知道,是猝死之前最后的美好。
不一样,跟眼前这个男人在一起,是完全反了过来。温水青蛙,慢慢将死,其实一直都知道结局,美好早就在心心念念中被透支了,可是在一切破灭之前,还想再看一眼,最完美、最幸福的样子。就是现在,此时此刻,他抱着她这个样子。
“苗苗儿,跟你说话呢,你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也许,一切就应该这样结局。不管是陆青,还是他,总要把该说的话说出来才是对他们无辜沾上她的交代。
陆青的话,每一个字都是在为她着想,也是对自己误入歧途的痛、恨,不吐不快,可实际上,她从始至终都不欠他的。而小叔叔被她骗了这么久,骗了他的心血,力气,钱,还有他的心
如果,被他骂一顿,被他“劝”一顿能让他看到她有多不可救药,他心里可能会好受点,这也是她最后能为他做的一点事了
她呆呆的,半天不眨一下,他不得不又叫,“苗苗儿”
“你是什么意思”
“想听你叫我一声,这么久,你还没叫过我。”
泪从心底漫过去,想叫,想天天都叫你
她轻轻地眨了下干涩的眼睛,“你有话说就说吧。”
“没有话,就想听你叫一声。”
“可我们要离婚了啊”
“离了么”
他抠字眼,大男人,拗得像个孩子。苗伊的心好疼,是欠他一声吧,自从真的在一起,“小叔叔”不能叫了,“嘉树”不敢叫,“老公”更不敢叫,哪怕在他身下缠绵到死,他咬着要她叫,她也没有。
“叫我。”
片刻沉默,她开口,“老公。”
很轻,轻得别说底气,连唇舌间的气息都只是轻轻滑过,像是生怕留下痕迹。可是他听到了,点了点头,“哎。”
只是应了一声,可苗伊忽然觉得他好像跟之前不一样了,果然,眉头皱了起来,温柔沉到了眸底,特别深,她看着,有点怕。
“现在,告诉老公,你是不是瞒了我很多事”
终于,还是来了。他明明早都已经调查清楚,还要她说
心里的酸涩揪在一起,疼得她咬了唇,也好,她自己说,也许可以把“劝说”的程序拉得快一点,早点结束
“十年前,我们家,欠下一千六百三十万的债。”
“你们家是你爸做生意赔的。”
“不是。是天灾。”
苍白的小脸,简短的两个字,她像在同传现场,那样的天翻地覆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天灾,不是谁的错。忽然想起老父亲的话她不是镇静,是走投无路,南嘉树只觉得心像刀子在割
“然后呢”
“然后,我们把房子卖了,车,所有的。还了七百三十万,剩下九百万。全部都有借据,清清楚楚。”
这一句长,她说完稍稍喘了一下,不等他接话,又开口,“本来是能快点还的,家里因为我读书,又生病,耽搁了几年。毕业了,我才刚开始,可又是两年,业务才算上手,不过,这往后就好些了,不用拖那么久才还一点儿。”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几乎是急促地把自己的立场摆出来。只是在提到生病时小声儿悄悄低了一下,那一下,南嘉树咬了牙
“在这之前,又要还债,又要养你,你爸一个人,很辛苦吧”
“不是一个人,还有我妈妈。她开了店,还在公司里做。”
“你妈”他轻轻挑了下眉,“我听说家里出事后你妈就离开了你们,自己过去了。”
嗯苗伊一愣,他不应该是摆事实讲道理说她犟、那笔债跟她无关么怎么会拐到这里又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误会
“不不是的,妈妈从来没有离开我们爸爸这些年一多半的时间在打官司,家里都是妈妈在赚钱养家,还债。”
“可是他们离婚了,这几年她是为了照顾你,以后早晚会放手的。”
“不会离婚只是个形式,亲人是离不了的。”
“她当然还是你妈妈,可夫妻算什么亲人她和你爸今后就是两姓旁人了,苗家有什么事都跟她没关系。”
“夫妻怎么不是亲人我们家怎么会跟妈妈没关系”她急了,枕头上苍白的小脸挣起眉头, “当初是爸爸不忍心妈妈跟着受苦,非要跟她离的妈妈答应离婚也是为了安慰他,其实,她从来没有离开家”
心里最珍贵、最不能碰的突然被拿出来轻慢,她的唇都发颤,“真是荒唐爸爸妈妈还有我,我们一家人,生死都会在一起,一千六百万的债就想把血缘断开”
“家人,也要为彼此好,在一起活受罪,有必要么你爸让你妈妈走,是为她好。你不觉得她不应该回来么不识好歹,辜负你爸的苦心”
他的声音这么沉,这么稳,这么不近人情
浑身没有力气,却被怒火干烧着几乎要跳起来,苗伊咬了牙,“你终于绕到这上面来了,是不是妈妈不应该回来,我也不应该帮家里还债,一切,都应该是爸爸一个人扛是死是活都应该他自己扛,是不是可是你知道吗,我爱爸爸,妈妈爱爸爸,爱我们的家,没有爸爸,没有家,我和妈妈,根本就不会好这是不是对你们来说很难理解因为只有好吃、好穿、自在逍遥、飞黄腾达才是最正确的人生那有没有尝过和自己最亲、最爱的人分离的那种痛苦失去家的痛苦那个时候,什么样的享受、什么样的成功可以平息、可以忘掉根本没有能让爸爸离开那里,这辈子能再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心愿,比什么都要大现在,妈妈已经和爸爸在一起了,不管有没有那张证书,她都不会离开,绝对不会我还没有。可我一定能,一定能做到不要再跟我说什么为了我好、同情我苦,你们看不到我的心,凭什么来滥用同情我从来没不觉得苦,第一笔钱寄出去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因为,我爱他们,为了他们,我什么都愿意做。每一笔钱都意味着我又离他们近了一步,那种幸福你们不能体会,凭什么就否定”
“我也爱你。”
忽然深沉的一句,他的脸这么近,眼中血丝这么红
“我也爱我的小媳妇儿,没有她,我也根本不会好。那我问你,你又能不能理解”
苗伊怔怔地看着,激热的头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同是一家人,你为什么只爱他们两个,却不爱我无论如何都要跟他们在一起,却要离开我”
“你这跟你有什么”
“你妈妈作为妻子,是亲人;而我,作为丈夫,就什么都不是”
“不”逻辑无懈可击,问得她口中拙,只知道摇头,“不,不,你不一样,你不是,我们的婚是,是假的”
“你告诉我,我们的婚,结婚证和在一起的事实,哪个,是假的”
“不,不一样,你不能混同这个我们和爸爸妈妈不一样,他们在一起好多年,他们有孩子,有我”
“他们一定没有我们认识得早。而且,我们也有孩子啊。”
嗯苗伊一愣。
他笑了,抚着她的头,轻轻蹭一下她的鼻尖,“苗小一。我们有苗小一,白白净净、总爱趴在我背上吃冰激凌的小丫头。我的小妞妞。”
他的大手好暖和,心底的泪涌上来,剧烈的痛,她已经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知道她应该摇头,“不是”
“你爸病了,你妈妈才有机会回到他身边。你是也要等到我病了,才肯回来”
“不,不是”她的心好乱,“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一家人,跟你的愿望一样。”
她的愿望
泪,化了冻一般,模糊的眼睛很努力想摆脱,无济于事,看着他,这么近,泪水里怎么都看不清。
“你还想跟我在一起”她觉得这一句根本没有表达清楚,“你真的还要跟我在一起”
他低头,轻轻地抵了她,喉中低沉的一声,“嗯。你不想么”
心,就被这一声生生震碎,她哭,“可我不能我得工作,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我没有多余的时间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你不想失去爸爸妈妈,却要让我失去我的小媳妇儿,这公平吗这么多年,你爸不让你回家,这公平吗”
不,不
伤口被揭开,痛那么新鲜,刻骨铭心
“我也想回家就看见你可是”
“这么简单的事,怎么有这么多可是只要你回家,就能看见我。”
是太简单了,就像此刻他的胸膛、他的双臂,拢成一个温暖的怀抱裹着她,像他们的家,每天回去都是暖暖和和的,到处都是他的痕迹,他的味道,在里面,就像在他怀里
绝症之中悄悄地透进一丝希望,她小心翼翼地抓住,“或者我去做迅声,平常在外地,一旦有回来的时间,我保证都给你,这样行不行”
“不行。老公得天天看见你。”
“可我”他给了她不可能的两难境地,苗伊哭,“对不起我,我恐怕还是要选择爸爸”
他笑了,却咬牙,“小混蛋啊,你这样,我的心真要伤透了。”
根本就没有退路,离开他,他说他根本不会好;留下,又实在不足够,她头痛,浑身都痛,喃喃的,“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当然是赶紧把钱还完,然后,乖乖地做我的小媳妇儿。”
嗯嗯,她很想用力点头,可是她不确定,“那你愿意等我我,我会努力挣钱”
“不愿意。不愿意等个小老太太,而且,我比你大这么多,活不了那么长。”
她抿了嘴巴,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小脸湿湿的,他的指肚轻轻地捻着她的泪,“我也想尝尝那种滋味,每一笔钱都像又走近了一步,看看是不是像你说的,那么幸福。”
什什么他他是在说
泡在泪水里,苗伊懵懵的,突然,一直赖在旁边、陪着哭得稀里哗啦的那个人扑了过来,“南,南叔叔,你,你是说你会帮伊伊还债”
“欠债还钱,不还清,我怎么去跟岳父母要我的小媳妇儿。”
“啊还清你才要去见岳父母啊”娄晓芸惊,“那,那还早着呢”十年十五年多少变数
“嗯,估计得拖到大年三十左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