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霄!你看到牛了吗?我的牛来了么?是头水牛,你看到了吗?”
黎霄不响,浓雾深处传来铜铃碰撞的声音。
于戎一骨碌起身,走出去,走过去,四下找了找,他只找到地上十来个小碗一样的蹄痕,像牛的,又像马的。他抬头问黎霄:“你的马来了?”
黎霄一手拿着外套,笑出来,摇摇头。
和上趟一样,于戎还在积得很厚的落叶的上面和下面发现了兔子和鹿的脚印。
黎霄问了声:“我们怎么走出去?”
于戎说:“原路返回啊。”他拍拍手,站起来,“会走出去的,一直走就对了。”
他看黎霄,黎霄正穿外套,穿好了,转身往山洞走去。于戎望着他的背影,张大了嘴,黎霄身上那外套先前被树枝勾破的位置长出了一枝柳条。柳条上缀满新叶。
“你会刺绣吗?”于戎高声问。
黎霄摇头:“当然不会。”
他接着说:“只有林望月可以。”
于戎望进雾里。他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了,他彻底糊涂了,他的生活难道是机器编造的程序,难道是一出充斥着神秘主义的电影?还是生活真的就是一个秘密拥抱着另外一个秘密,解也解不开,解也解不完,人们永远地走在走不出去的迷宫里,活人和亡者即便相遇也无法相见?
黎霄提着行李包出来了,于戎也去背包,他们不说话,一如走进森林时一般沉默着。鸟儿和虫子又开始骚动了,风吹动树冠,人踩响残枝,雾在他们身边飘浮。于戎有时能看清黎霄,有时只能看到他的半个身影,有时甚至看不到他。他们走在各自的道路上,不远不近。
不知走了多久,眼看要走出树林了,黎霄忽然驻足,他找到一棵大树,定定望住。于戎张了张嘴,却没说话,他也望向了那棵树。他没有闭上眼睛,他平静地注视着它。
一歇,两人先后迈开步子,走开了。
雾更浓了,他们走出了树林。
忘魂
第七章(下)
树林的出口原归在坝美的河边,于戎和黎霄沿河走了歇,能看到当地人摆的摊头和好些结伴闲逛的游客了。于戎说:“之前还遇到了一件事。”
他看了眼那些或背着背包或轻装上阵的游客,说:“一个背包客在这里跳河自杀了。他在大理杀了自己妈妈,一路走到了这里,背着一背包的石头,背包里的石头据说是他一路走一路捡的,我还看到他捡石头了……就在这里……”
于戎吞唾沫,望着那水波不兴的河面:“我们,我,他,林望月,我们一艘船进来的,他下了船捡石头,听说他背包里的石头刚刚好和他的人一样重,真是奇怪。”
于戎突兀地笑了声:“这么一说一船人就剩我一个人还活着啦!”
他的口吻不无自嘲。
黎霄说:“听上去你可以给他拍个纪录片。”他又说,“船夫也还活着吧?”
于戎大笑:“对对!船夫!“他看黎霄,挑挑眉毛,“要拍纪录片那也得先给林望月拍吧!”
黎霄道:“你有这个打算?”
“你没有?”
黎霄摇了摇头,于戎想了想,点了点头,连声说:“明白的,明白的。”过了歇,他问:“万一曲笙歌找你,想拍,你愿意吗?”
黎霄微笑,看他,说:“或许我会考虑。”
于戎举高手,笑着:“你这么说我不会生气,真的,他的名气比我大多了,”他耸肩摊手,“而且他还有个鼎鼎大名的老爸能给他把关。”
黎霄看了看他,还笑着,于戎挤眉弄眼,作了一堆怪相,问他:“我能每年采访你一次吗?你一般都在伦敦的吧?或者我们约定个时间,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都可以。”黎霄说。
于戎垂下了手,走了没几步又开口了:“其实别人想拍他,怎么拍他,拦也拦不住的。”
黎霄点头:“最多发律师函。”
于戎垂着脑袋,低声嘀咕:“有的人或许会很高兴吧……”
黎霄不响,于戎抓抓头发,摇头晃脑,自言自语:“不说他了,不说了。”
他真的再也不提林望月了。到了码头边,上了栈桥,于戎和黎霄确认:“那……我们就走了?”
他依稀能望见白婆婆住的那小山坡,也依稀能望见那神秘的,经常有牛,有马,有鹿,有兔子,就是没有什么活人误入的原始森林。
黎霄颔首,说:“走吧。”
他们找来个船夫,上了一挺柳叶船,船夫抽旱烟,嗓子发哑,说要等等,等船上的空位满了再走。他们就一前一后坐着,等着。
于戎的手机能开机了,他打开微信,忽略了那许多代表未读信息的红点,打字,发消息给珍妮弗:你真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我能解开你身上的谜团吗?我需要解开吗?
我不知道……
于戎有些头痛,捏捏眉心,跳回去看那些未读信息。关老师对他的近况关心极了,豪哥对他和林望月的合作状态关心极了,刘易斯回上海了,找他叙旧,酗酒,他在新疆给一个意大利电视剧做摄影,差点被导演逼疯。于戎一一回复:
谢谢关老师,我挺好的,我后天能回上海,再聚聚吧,还是我去天喜找您?
谢谢豪哥,回头一起吃饭啊!
他问刘易斯,要不你来给我抗摄像机?我的摄像干了一半跑路了。
回复完,他放下了手机,往岸边眺望,这时,一个年轻的背包客背着鼓囊囊的登山包火急火燎地跑进了他的视野里,他一头跑还一头挥手,高喊:“等等!等等!”
背包客跳上了船,放下背包,小船左右摇晃,他勉强稳住下盘,一抬头,冲大家露出个难为情的笑。
他的眼睛很亮,笑时露出一个酒窝,他和船夫握手,和于戎,和黎霄握手,气喘吁吁地说道:“不好意思啊!我这要赶去广南的面包车,可是睡过头了,唉,唉,谢谢你们等我啊!”
他的手心很暖,一举一动都显得活力十足。
于戎把放在身边的双肩包放去了脚旁,说:“没事,你坐下歇歇吧,我们本来就是在等多一些人坐满了再走的。”
船夫说:“那走啦。”
背包客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啊,这不还有空位呢嘛?“
船夫说:“你赶时间嘛。”
背包客更难为情了,耳朵红了:“那多不好啊!唉,我这……”
于戎安慰他:“没事,没事,他们也不是按人头算钱的,是景区统一发工资的。”他还问船夫,“我说的没错吧?”
船夫笑了笑,站直了,双手握住长长的竹蒿,向后用力一撑,小船从码头边滑开了。竹蒿划破水面的声音在河面上传播开来。
背包客坐在了于戎边上,给家人打电话。他讲话有北方口音,干脆爽利,一口一个妈,一口一个爸,报完了平安,就说:“等下去广南呀,对对,到了大理我再联系你们啊!”
于戎悄悄打量这背包客的登山包,背包看上去很重,撑得很胀。于戎转过去,很小声地和黎霄说话:“你说,万一这也是个在琢磨自杀的呢?”
黎霄笑了,不回答,不说话,转头欣赏沿岸风光。
于戎转了回去,皱皱眉头,盘盘手节头(手指),看看那背包客,看了好几次,背包客终于挂了电话了,也开始看风景,看什么都是好奇,都是赞叹。他身上有一股清新的,洗衣皂的气味。
犹豫再三,于戎和背包客搭话了,问他:“你一个人出来旅游?”
“对啊。”背包客看他,又看黎霄,“你们组队来的?”
于戎说:“我们来取材的。”
“取材?你们是电视台的?”
“我自己在拍一个纪录片。”于戎说。
“哇,你是导演?”
“不是。”于戎道,“我是学生。”
“导演系?”
于戎笑笑,双手拢着,拿腔拿调地说:“生活大学的学生。”
背包客哈哈笑,于戎问他:“你是大学生?”
背包客做了个攀爬的动作:“今年毕业了,现在全职登山。”
“登山?”
“我爸就是登山的,上过珠峰。”背包客说,露出个腼腆的笑,“我嘛……我还差得远呢。”
于戎问他:“你第一次来坝美?”
“是啊,我在周游云南!我会从广南去大理。”
“去洱海吗?”
“对对,你去过吗?”
于戎点头,一片雾过来了,雾散开后,他们面前忽然不是阡陌交错的田园风光了,而是青俊的山,碧波荡漾的水,一些散落在河中的披满绿衣的孤石。不远处,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正等待着他们。
于戎直起了腰,睁大眼睛,错愕地说:“上次我们不是从这个山洞出去的。”
上一趟,他们急匆匆的,原路进,原路出。这是另外一条路了。这是他没经历过的水域,没见过的山洞了。于戎看那船夫,船夫不知何时披上了件黑色的蓑衣,戴上了顶黑色的斗笠。他像乌鸦。
于戎忽而完全放松了下来,他靠在船边,伸长了腿,坐得惬意了些。他说:“我老家是苏州的,你知道吗,九月份,十月份的时候,桂花开了,满城都是桂花香。”
年轻的背包客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听着,说:“我还没去过苏州。”
于戎笑笑:“苏州的山对你来说估计都是小土坡。”
背包客笑着,打开了背包,抓了好些面包,薯片,火腿肠出来,他问于戎和黎霄:“吃过早饭了吗?要吃点不?”
黎霄要了个面包,于戎吃薯片,也吃山楂糕,鲜花饼,背包客啃饼干,喝豆奶。
于戎抹抹嘴角,又说:“还有柚子树,就长在路边,树上结了那么大的柚子,小孩儿脑袋那么大一颗,它就这么长在路边……”
“掉下来砸到人怎么办?”背包客问。
“对啊,砸到人怎么办?”于戎也问。
两人哈哈笑。
水和风推着他们向前,眼看就要进入岩洞了,那岩洞里透出五彩缤纷的光芒。船夫背朝着他们撑船。于戎突然很想喊一喊船夫。但是他没喊出来,他回头看了眼黎霄,黎霄正低着头看手机,吃面包。
于戎转了回来。他在心里默默地喊了一声。
小船游进岩洞了,洞里很亮,到处都是饱和度极高的彩光,他们这一船四个人,四样行李,岩洞墙壁上投下了远超他们人数和行李数的影子,杂乱无章,纷繁无序,远看像一团乱麻,靠得近了,有几个弯角,人和墙壁贴得非常近时,一个人的倒影忽地被筛成了许多道,像一片又一片花瓣,围绕着一个圆点、一个花心,开成了一朵花。那花还会旋转,会飘走,会散开,会和别的花组合出新的花,继续旋转,继续飘散,继续自行其是。
经过一片闪耀的明黄色的光芒时,背包客问道:“苏州的丝绸是不是很有名?”
“是的,对,对。”于戎回道。
“那哪里做旗袍最好?”背包客的脸上掠过了一道粉光,他身后滚过一朵很多影子凑成的小花。
“旗袍?”于戎被问住了,他坐好了,低声说,“嗯……我得想想。”
他得好好想想。
--完--
忘魂
后记
有一种说法:人要和自己达成合解,会有一些故事是关于这个合解的过程,也有很多故事是关于人的自我探索,自我发现,最后找到了答案。我自己也写过这样的故事。但是《忘魂》却不是这样一个描写达成合解的过程,找到答案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有两个,一个是于戎,之前在某次更新的作者有话说里也提到过,他是个虚伪,做作,有时还显得有些蔫坏的人,他离完美真的很远,这样一个人,其实在开篇他就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他非常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随着故事的深入,他对这个答案却越来越糊涂了,就像他给自己母亲拍纪录片,他越拍越搞不清楚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的老家真的是在坝美吗?她的那些诗,那些故事真的是她的诗,她的故事吗?
《伤春》《悲秋》里面写生活是重复的日常,这里写的生活是一个假面叠着另外一个假面,一个迷题接着一个迷题,人总被许许多多问题困扰,答案可能是永远找不到的。也并非所有事情都有一个答案。可能困扰最多读者的就是故事的另外一个主角林望月的死亡,他非常突然地出现,又以一种非常突然,甚至突兀的方式离开。这么写完全是因为在我不成熟的理解里,大多数时候,死亡就是这样突然。
连载时,一个评论问为什么要写这么丧的故事。可能个人理解不同吧,我感觉这个故事还是挺积极,热爱生活的……
一时也想不到还有什么想说的了,就这样吧,希望你们喜欢这个故事,下个故事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