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戎一把拉住了他,那大汉莫名其妙,于戎掏出烟盒,给他派烟,点烟。黎霄还站在门口,一动不动,那坐在院子里的女人看到他了,两人互相看着,没人说话,没人有动作。大汉夹着香烟,看看于戎,于戎笑了笑,大汉还是困惑,挤着眼睛来来回回看黎霄和那女人,忽地,他的眉毛一抖,嘴唇一哆嗦,退到一边,和于戎一块儿站着了。两人凑在一起吃香烟。
黎霄也没进去,他很快就从门口走开了,走来和大汉打听:“这个人你认识吗?”
他给他看自己钱包里的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笑得很开心的身材丰腴的女人,眉目鼻子,嘴唇脸型,没有一样和黎霄相似的。
大汉看了很久,直到手上的烟吃完了,才说:“要是没有事情找白婆婆,我们走吧……”
大家都不响,默契地往下坡去,于戎听到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他没回头。谁也没回头。
待到远离那坡顶了,大汉说:“那是泱泱老师……”
他道:“我听说她去宁波了,她啊……她以前就住在那里嘛,很多柳树的地方……”
于戎按着胸口,急切问:“柳树?她住在柳树很多的地方?”
大汉说:“是啊。她以前在我们这里小学里教书的,我做过她的学生的,她教语文,教画画,我记得她还写诗,写什么住在柳树里的人,她还鼓励我们写诗,后来到了大城市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人写诗啊,早就不写了……”
于戎不想说话了,什么也不想说,他也什么都不想去想了。
他们走回平坦的土路上时,大汉问他们:“再往前面有个原始森林,要不要去看看?”
于戎回过神来了,吸了吸鼻子,和大汉道:“麻烦您了,谢谢您了,我们……我们自己随便走走吧。”
大汉笑着问:“那晚上住我那里?”
于戎也笑:“要是留到晚上的话一定去。”
大汉在一个路口和他们分开了。
于戎指着远处的树林和黎霄道:“之前和他过来的时候,还去那里走了走。”
黎霄说:“那去看看吧。”
于戎点头,两人并肩走了歇,他突然问黎霄:“你妈妈在苏州的糖厂做过工人吗?”
“做过一阵。”黎霄说。
于戎说:“我妈妈也是……”
他低下头,看着路,看着自己的脚,踢踢路上的石子,看着石子滚进草丛,找不见。他悄声问:“为什么这里种不了柿子树呢?是挺奇怪的……他说他喜欢吃他妈妈蒸的糕点,那上面会放切丝的柿饼,又说这里的柿子不结果,为什么我当时没听出来呢?”
黎霄说:“水土的问题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于戎点头,双手插进了口袋:“住在柳树里的人,用眼睛看,用嘴巴说,”他更悄声地背诵起来,“用手拥抱,用心……”
他不响了,埋头朝着树林的方向走去。
忘魂
第七章(中)(二)
黎霄本就话不多,于戎和他也说不上什么,两人一路沉默。走进树林了,天光瞬间被遮去了大半,四下幽绿,于戎从草丛里捡起一根树枝在手里掂量了掂量,树枝有些短,但粗细适中,勉强可以当手杖用一用。
树林里的路较之外头的路难走多了,地上到处都是落叶,叶片上盛满湿漉漉的水气,一不留神就会打滑,加上石头和长出地面的树根的干扰,地势高低起伏,很考验人。于戎找好手杖,走了歇,回头看了看黎霄,他换了个肩膀背行李包,脚上的皮鞋早已经泥迹斑斑。
“还是我们先回小方哥那里放一放行李。”于戎说。
“不用,走吧。”黎霄说。于戎把自己的手杖递给他:“不然你用吧,我再找一根。”
“没关系。”黎霄笑笑,于戎握着那手杖,手杖的表面裹了一层苔藓,抓久了,手心都被濡湿了。于戎丢了它,在路上,树丛间寻觅新的。他说:“上次我也找了好久,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合适的。”
他的目光穿过几根稀拉的藤条,挤过几株矮小的野莓丛,小心地走着,上上下下地看着,说着:“林望月一下就能找到趁手的。”
他偷瞄黎霄,黎霄无动于衷,一只手抓着行李包的肩带,一只手垂在身侧,不疾不徐地走在他的斜前方。
“是吗……”他轻声应和。
树林里热闹,鸟叫,虫鸣,悉悉索索的响动交替响起,可因为没有别人,听不到别的人声,又显得是是那么的安静、安宁。
于戎的心定了下来,他说:“他托我转告你一句话,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和你说。”
“在澳门的时候,可能那个时候他就下定决心了吧……自杀这件事……”于戎摸着鼻梁骨,捡起一根细瘦的树杈,扫过一片蕨草,“他说,希望你忘记他,彻底,完全地忘记,然后……再想起他。”
黎霄往前看着,轻描淡写地回了声:“谢谢。”
于戎抿了抿嘴唇,瞥着看黎霄,问道:“会有其他人吗?还是已经有其他人了?”
黎霄回头看他,于戎忙低下头,忙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知道他去意已决,你当然有这个自由,谁不需要别人的陪伴呢?我理解的。”他耸了耸肩膀,从一堆落叶上捡起了一根黑漆漆的树枝,拉长衣袖擦了擦,那树枝上的脆弱的树皮剥落了,露出些雪白的内里。
黎霄说:“有一次,他问我,怎么做来做去都是西装,真没意思,能不能给他做点别的。我就做了点别的。他又问我,为什么是羽毛斗篷,我说,你可以飞去很高很远的地方。”
“没关系。”
“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你去了哪里都没关系,不回来就不回来吧,但是……”
于戎加快了步伐,走到了黎霄边上去,迫切地看着他,等待着:“但是?”
“但是你是有地方可回的,有地方可以落脚的。”
黎霄看着于戎,笑了:“他说,他是没有翅膀的鸟,一起飞就掉下来了,根本去不了什么地方,也回不去什么地方。”
于戎皱眉头,也笑了,轻轻的,淡淡的,末了,直叹气:“他王家卫看多了吧!”
两人都笑,只听撕拉一声,黎霄的外套被一根树枝勾住了,于戎帮他折断了那根树枝,黎霄把外套脱了下来,抱在手里,继续走。
可能到了傍晚了,日光更稀薄了,深浅不一,明明暗暗的绿意铺得很远,浅色的就升到高处,深色的就沉到低处,于戎感觉他们正走在一张巨大的绿色的网里,头顶着葱绿的天,脚踩着不知会通往哪里的墨色小径,根本看不出导向,也看不出前人留下的痕迹,他们只能自己一脚一脚踏过去,一步一步往前走。
后来,萤火虫出来了。轻盈的,绒绒的荧光一团又一团点缀在浓黑的树干间。
于戎忽然鼻酸。他伸手去碰一团聚在一起的萤火虫,这些发光的小虫立即四散开来,变成颗颗光点,迅速隐了身。他们周围很暗了。
“真的就像做梦一样。”他不敢再放肆,也不敢再惊扰更多的生物,轻悄悄地说话,“我妈,林望月……小方哥,我熟悉的,不熟悉的,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每个人都有那么多秘密,就显得很不真实,你知道吗?”他叹气,“对不起,我有些语无伦次了。”
黎霄问他:“你们那天也走到这么晚吗?”
于戎点头,说:“很奇怪的,这些萤火虫好像有灵姓,会给我们指路,我们跟着它们走的,走到了一个山洞里。”
他问黎霄:“你相信灵魂吗?”
黎霄说:“我相信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机会难得,应该认真生活。”
于戎沉声道:“太认真就太痛苦了。”
黎霄说:“那你得认真成他那样。”
于戎败下阵来:“说得也是,谁不是一天痛苦,三天麻木,两天放纵,再一天浑浑噩噩,怪不得一个星期必须得是七天,不然这个循环没法循环起来。”他接着道,“他说他的葬礼起码范思哲那种规格。”
黎霄无奈:“他还想在服装秀上放礼炮,礼炮里面塞他自己的骨灰。”他扯出个苦笑,“你看他给我们收集他骨灰的机会了吗?”
于戎又摇头,又叹气。
黎霄一拍他,眯缝着眼睛指向一个圆乎乎的,比四周的幽暗更幽深,更暗的点,问说:“那里就是你说的那个山洞了吗?”
于戎小跑过去一看,确实是一个山洞,他收集了些木柴,点上火,再仔细一看,确认了:“就是这个山洞。”
他举着一根烧着火的木柴,抚摸着氵朝湿冰凉的石壁,不停点头。黎霄也举起一根点上火的木柴贴着墙根,探索这个洞穴,走了歇,他停在了一堵石壁前。于戎看过去,伸长了手臂照过去,那石壁上有很多小孔,还有很多翘起来的像小钩子似的凸起。黎霄放下了行李包,把外套挂在了其中一个小钩子上。
于戎的心猛地一跳。黎霄的外套是灰色的,这外套的右后肩划破了一道口子。
于戎想说些什么,却有些混乱,耳朵里嗡嗡地耳鸣,他扶着墙壁走回火堆前,往里加了些木柴,火烧得更旺,整片洞穴都显得红彤彤的,于戎抱着膝盖挨着自己的背包和相机包坐着,一言不发。
黎霄始终没过来。于戎忍不住问了句:“你干吗呢?”
黎霄不回答,于戎回头找他,他看到他还停在那石壁前,整个人和石壁贴得很近,全神贯注地抠挖着什么。
他挖出了一张纸条。
于戎用手抹了把脸,他出汗了,虚汗,冷汗,后背湿透了,他开口说话,声音在发抖。他问道:“纸条……纸条上写了什么啊?谁……谁留下的啊?”
他念叨着:“太诡异了,是dejavu吗?太诡异了,还是……”
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拜了拜火堆,再睁开眼睛时,黎霄过来了,坐到了他对面。他凑在火光下展开了那张纸条,默默地看。
于戎一清喉咙,咽下口唾沫,对黎霄道:“你知道吗?我们之前到这里来的时候,我们在山洞里看到一件灰色外套挂在那里,”他指着黎霄的灰色外套,“还……还破了,破的地方也和你的衣服破的地方一模一样。”
他想起了一个细节,这个细节让他浑身发冷。
“林望月他,他就闻这件衣服。”
于戎把身边的两只包拢得更近,抖索着继续道:“更诡异的是,我那天很累了,我就躺着,半梦半醒的时候,我看到林望月在写什么东西,我以为是我做梦,黎霄……这个不会真的是林望月写的吧?”
“他写给你的吗?”
“他知道你会来吗?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的吧?我们看到的那件外套,不会真的是你的外套吧?”
说到这儿,于戎把相机拿了出来,可电源怎么都开不起来,他的手机也没电了,于戎拍拍胸口,止不住地打寒战。
黎霄抬起眼睛看他,说:“可能我们真的在做梦。”
他的口吻不冷不热,不咸不淡。
于戎稍稍平复了些:“那还真有人梦到一块儿去的啊?黑客帝国吗,我们都在一个虚拟的环境下睡着?这片树林是程序里的一个bug?”他左右看看,自己笑出来,“算了,就算是鬼,要是真有鬼……”他啧啧舌头,往洞穴外张了张。
他试图在黑色的森林里寻找一张苍白的,忧郁的脸。他找不到。
他的笑容大了:“就让我再见见这个鬼吧!!”
黎霄笑了,于戎看他,瞥他手里捏着的纸条,因为角度的关系,他只能看到几道横,几个边旁:单人旁,木字旁,半个像“我”一样的字。
“你要看吗?”黎霄看向于戎,问他。
“啊?不了吧,你找到的,我就……”于戎摆摆手,别过头,拍拍裤腿,摸摸鞋带,不响了。
他用余光观察黎霄。
黎霄把那张纸条放进了火堆里。数颗火星飞溅,纸条一下就烧没了。
于戎解开了鞋带,重新系,系得很紧,他轻声道:“上次过来的时候,白天的时候,我去给我妈招魂,神婆说隔天我就会看到我妈,隔天我在这个山洞里起来,我看到一头牛,但是我妈属兔子。”
他自问道:“我看到的是我自己吗?”
他质疑道:“不可能吧,那个狗屁心理测试那么准?”
黎霄没有接话,于戎躺下了,枕着自己的相机包,不言不语。他很快就睡着了。
他做梦了。他梦到苏州,梦到自己走在临顿路上,应该是秋天,因为他满鼻子都是桂花的香气,他闻着花香走到陆稿荐买了半只酱鸭,他还穿过马路去长发门口排队买肉月饼。一些不认识的阿姨,叔叔排在他前面和后面,有个老好婆想插队,大家群起而攻之,老好婆悻悻地排去了队尾。他买到肉月饼了,新鲜出炉的,他要了整盒,八个,他捧着盒子站在马路边拿起一只咬了一大口,肉汁烫得他的乌龟壳(上颚)发酸。
他梦得很真。
这一活睡醒,黎霄已经站在山洞外了,于戎看到他,忙招呼他,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