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用,别换,千万别换!”
林望月架好了相机,蹲在树下抽烟,于戎小跑着过去,在相机后面瞧了眼光线和布景,林望月选的角度不赖,绚烂的自然光经由屋檐的遮挡,落在小方哥脸上的只有柔和的余辉,使得他的样貌看上去温厚,平易近人,而那半根出镜的红色廊柱在阴影的作用下显出了深棕色,不至于抢了小方哥那身绿衣服的戏。小方哥微笑着,敞着腿坐着,活脱脱一个朴实的庄稼汉,生在山里,长在山里,他是大山的子民,他是山和水的一部分。
镜头里还能看到那两个女人腌制红辣椒的身影。
于戎不由打量了林望月好几眼,林望月坐在地上了,懒洋洋地打哈欠,吃香烟,他意识到于戎在看他了,往地上抖烟灰,说:“我以后要是不干设计师了,我也去当导演。”
林望月紧接着一字一顿地说:“就叫《ADoubleMan》。”
于戎笑了,从书包里挖出那本活页笔记本,翻到写有“坝美”的那一页,放到地上,拿起了先前找到的两块木板,伸到镜头前打了下板:“坝美,小方哥,第一次。”
小方哥一个激灵,仰着脖子大声问:“这就开始,开始啦?”
于戎指指相机:“看镜头,不是看我。”
小方哥点了点头,挺直了腰杆,眼睛看镜头,可表情却不太自然了,没一会儿,他就像后怕似的,抽了抽嘴角,讪讪地把目光移开了。
于戎安慰他道:“别紧张,就当我们在聊天,它也是一个一起聊天的朋友。”
小方哥笑笑,笑容僵硬,不无尴尬。这时,林望月起身,摘了一片树叶,放去了相机上,和小方哥说:“看这个。”
树叶似乎比冷冰冰的镜头亲切多了,小方哥放松了不少,林望月又坐了回去,托着脸颊认真地看拍摄画面。于戎清喉咙,拿着笔记本,问:“那先说说你的生死观吧……”
“啥?”小方哥的脖子往前一伸,眉毛一高一低,显然不明所以。
林望月问:“你觉得生命意味着什么,活着是什么,对你来说。”
小方哥听明白了,咂吧咂吧嘴,说道:“活着嘛,就是早上能睁开眼睛,能吃,能睡,有力气干活,能赚钱,赚够了钱就讨老婆,生孩子,孝顺父母;过年时一家人聚在一起热闹热闹,孩子喜欢鞭炮,放给他看,然后我也就慢慢老了。人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嘛。”他一打开话匣子就刹不住车了,“我们村里长大的和你们城里人不一样,你让我上学读书,我也读不会,读不进,我会读山,早上我看到一片云在东面,我就知道中午要下雨了,风呼啦啦地吹,我就知道要去播种了,它丝丝地响,我就知道野猪要下山了,公猪发情的季节到了,它耐不住寂寞,山上山下地找对象;月亮圆了,稻米熟了,河水涨了,田要犁了;早上吃碗面,我浑身热乎了,我进山里砍柴,采药,采蘑菇,挖灵芝,夏天熏野蜂,秋天收茶叶,冬天收拾核桃,春天什么都好,野菜好吃,野浆果也好吃,去年酿的米酒也能拿出来尝尝了;大米是个好东西,大米磨出来的米粉就做米糕,我妈做的米糕不掺糯米粉,光是大米粉,放上点红豆,蜜枣子,柿饼干切了条一块儿蒸,出了锅,抹上点蜂蜜,那真是甜到心里去,秋天吃黑山羊肉啊,炖上一大锅,光是汤水我就能下三碗饭;你们城里人讲究,没事就去看个电影啥的,你说一个黑屋子里一大群人聚在一起,互相不认识,还不能闲扯,多尴尬啊,还有什么恐怖片,惊悚片的,有的人只敢从指头缝里看还上赶着去遭这份罪,专门去找吓,搞不懂。”
小方哥说得嘴巴干了,舔了舔嘴唇。
于戎说:“所以……生活,生命对你来说意味着吃饱穿暖,维持在一种你熟知地生活状态?”
“吃不饱,穿不暖不就没有生命了嘛。”
“所以,死对你来说就意味着失去了这些,是吗?”
小方哥说:“我要是死了,那就是我老婆成了寡妇,我孩子没了爸,我爹妈没了儿,这个家没了主心骨。”
于戎说:“许多段社会关系会因此终止,是这个意思吗?”
林望月问:“挂在客厅里的那张照片是谁?”
小方哥双手环抱住膝盖,好一阵,说:“年头的时候,我爸走了。”
他已经很会看镜头了,他能透过画面牢牢盯着于戎,盯得很准。于戎抬起眼睛,从镜头外看他:“之前没听你提过这件事啊。“
“咳,提这个干啥。”小方哥向后一仰,没靠着什么,遂往前倾了回来,“提这个有啥好的,没啥好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干涩,但还说着话:“他上山采药,割伤了手,伤口烂了,没当回事儿,去医院的时候医生说没法子咯,破伤风。”
“来不及咯。”
“孩子生下来的那天,我梦到他,我就去问我妈,我说是不是爸想回来看看孙子?我说,要不我们去找白婆婆,找爸回来一趟,我妈说,不,我们不去,她说,让你爸走吧,要是召了他回来了一回,他看了一眼了,那不得记挂上,他就会一直记挂着,他就走不脱了。走不脱的人没法去投胎,不去投胎就会变成孤魂野鬼。人死了,身体会发冷,做了孤魂野鬼,时间长了,魂会发冷,发僵,会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忘了,他搞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回事,那多痛苦。”
小方哥自己点香烟,抽烟。
于戎问他:“你还记得那个梦里发生的事吗?”
小方哥理理头发,说:“记得啊,我和他去山里挖笋,他问我,早饭吃了啥,我说,早饭咱们不一起吃的嘛,还有妈,还有燕子,还有小成,你咋不记得了,你咋还来问我。”
“我爸就问我,小成是谁。”
“我说,小成你都不记得了?小成是你孙子啊。”
“我爸‘啊’地喊了一声,我就醒了。”
话到这儿,小方哥的母亲从厨房里出来了,她拍拍小方哥,小方哥说方言,皱着眉头唧唧呱呱好一阵,于戎问:“你妈妈也梦到过你爸吗?”
林望月在边上笑出来,瞄于戎,于戎摸摸鼻梁,没响。
小方哥打发了他母亲回去厨房,问于戎:“还行不?还是咱们再来一遍?”
于戎连声说:“挺好的,挺好的。”
小方哥的母亲再从厨房出来时,怀里抱着个陶罐,她经过于戎身边,在墙脚放下了那陶罐。她张望于戎的目光谨慎,小心。
于戎不去看她了,低下头数自己写下的那些问题,再挑了一个,问小方哥:“所以你相信人死后会变成鬼魂?”
“你不也相信这个吗?不然你来这里找白婆婆干啥?”小方哥笑着道。
于戎笑笑,没法辩驳。小方哥又说:“人变成了鬼魂……”他急着要讲出来什么,却是欲言又止。他抽烟,偏过头,沉默了,彻底不响了。
相机摄像的功能还在运作,画面里的光有些过白了,近乎过曝。于戎想喊停,小方哥闷声道:“死……就是还活着的人掉进井里面,你懂吗?”
他看看镜头,眼神一高,看向于戎:“办丧事有什么好拍的呢?”
“死人有什么好拍的呢?”
于戎按了暂停,轻轻地说:“我也不知道,或许拍得多了就能知道答案了吧。”
坐在他边上的林望月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他又摘下一片榆树叶子,放在唇间吹响了。他吹《卖报歌》。
太阳升得太高了,光线不再适合被任何机械的设计捕捉。于戎决定出发去布罗家。
出了院门,小方哥总念叨着“过了这片甘蔗田就到了”,可穿过他们遇到的第一片甘蔗田后,左右不见农舍,也听不到什么哭声,哀乐声,小方哥的脚步放慢了,往前虚指了指:“再有一会儿就到了。”
他折了一株狗尾巴草在手里把玩。不比先前从码头去他家,有平坦的路可走,这一带几乎都是农田,黄土泥泞,三人在田埂上走着,排成一列,于戎抗着安着相机的三脚架走在最后面,他的鞋子已经沾满了泥巴,林望月走中间,他的鞋子、裤腿也都是泥点子。小方哥走得虽慢,话还是不少,还是那个百事通,看到什么树,什么庄稼,哪家的屋顶,院墙,都说得出名目。
这周围桃树最多,其次是柳树,榆树,榕树,在坝美小学教书的张老师家有枣树和柿子树,这里的柿子不结果,门前停着两台拖拉机的黎国雄家的梨树开很大朵的白花,老冯家有一株腊梅,很稀奇,村里人把它当宝贝,老冯也把它当个宝,在它边上安了一圈栅栏,谁要看腊梅,还要请他喝茶,请他吃酒。
经过一片土豆田时,于戎问起:“这儿村里从前有发生过大火烧死了一家人的事吗?”
“没听说过。”小方哥说,回头看于戎,“你听哪个讲的?什么时候的事?”
于戎说:“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可能是别的村子。”他顿了会儿,问,“那您这里出过什么名人吗?”
“名人?广南的县委书记就是坝美人呐!”小方哥说,不无自豪。
于戎道:“没出过什么作家,画家啊之类的吗?”
小方哥想了许久,摇了摇头。忽而,他走得快了,爬过一小片梯田,他指着一片农舍说:“看到那棵桃树了没有?”
“桃树?”
这个时节,桃花早谢了,结得出桃子,那桃子也早落了,这个时节,无论是桃树还是梨树还是苹果树,在于戎看来,大同小异。
“哎呀,就是那边那棵嘛!”小方哥指得更明确了,“那里就是布罗家啦!”
他指着的是一棵怪模怪样的白绿夹杂的大树,走近了,于戎看清了,原来这大树上挂满了雪白的绸带,一树的绿叶子反成了配角。树边上有一扇木头门,木头门嵌在一堵黄土墙里。哭声透过门和墙,波浪一样卷了过来。
忘魂
第二章(中)(三)
小方哥和于戎说:“村里的规矩,一人一根,系腰上,出来的时候得还回去,在哪里拿的就挂回哪里。”
他踮起脚尖解了三根绸带下来,于戎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往后退了好远,手忙脚乱地架机器:“能绑回去重新再解一遍吗??”
小方哥的腰带系到一半,听到这话,手僵在半空中,一脸困惑:“导演,啥意思啊?”
林望月没理会于戎,从小方哥手里抽了一条绸带,往腰上缠了两圈,打了个结。
于戎急了:“欸,欸,你等等啊!你干什么呐!”
林望月默默地,转身朝于戎走过来,到了他面前,扮了个鬼脸,抗起三脚架,一溜烟跑开了。于戎快步追赶他,口口声声称:“我这儿取材呢!”
林望月跑回了小方哥身旁,一拍小方哥,冲木门努了努下巴,小方哥伸手推门,于戎一把抢回机器,关了电源,咕个不停:“你是导演还是我是导演?”
他话音刚落,只听耳边小方哥仰天长啸:“朵啊!亲姑娘啊!你死得好惨呐!”
于戎一颤,小方哥深深吸进一口气,跟着就是第二声干嚎:“连亲儿子都没见上一面啊!惨呐!!”
木门后是片院子,地方不大,满满都是人,或站或坐,腰上全系着白绸带,这一院子人本也在高高低低,不怎么协调地嚎着什么,小方哥这两嗓子下去,势头过猛,激起千层浪,像是要和他较劲似的,群众的情绪瞬间高涨,嚎叫声立马整齐了,全在叫“惨”,还维持在了一个很高很激昂的水平上。
于戎听懵了,耳朵里嗡嗡地起回音,林望月也被这波声浪震得不轻,半捂住了耳朵。于戎确定,他先前进村时隐约听到的不是笛声,是哭号。他这才知道原来高亢单调的哭号传远了会变得悠扬、婉转,好像号叫着的人真的满心哀怨,神魂凄惨。
林望月靠过来和于戎说话,于戎看到他的嘴巴在动,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遂贴着他的耳朵问:“你说什么?听不到!”
林望月大声道:“我说,吃喜酒都没这么热闹的吧?!”
于戎点头,一看小方哥,他正走在人群里冲他们招手,于戎跟上去,这丧虽然听上去哭得激烈,可开小差的人也不少,有边看报纸边哭的,还有吃两颗花生米,咪一口小酒,间或地喊两声的,用手机打麻将,斗地主的比比皆是,小方哥见谁都熟悉,都要说上几句,一步一停,费了会儿时间才带着于戎他们进了停放棺材的西屋。
屋里开了两扇窗,阳光却偏不赏脸,怪阴气的。棺材停在正中央,前头是张供桌,水果糕点,鸡鸭鱼肉一类的供品摆了满满六大碗,香炉和蜡烛另放了一桌,香炉里蓬乱地插着好些线香,蜡烛分两种,后一排是通电的,电烛火稳定,明亮,前面一排是点着引线烧着的白蜡烛,但凡有人经过,那火苗胡乱窜动,眼瞅着要熄了,又顽强地熬了过去,继续燃烧。
一张黑白遗照从房梁上悬挂下来。
死的确实是个女人,确实很年轻,相片里女人的脸微侧着,露出不失和气地笑容。相片不太清晰。
遗像前供人追思跪拜的白蒲团已经被压得很扁了,中心的部位褪了色,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