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咳,一瞅空荡荡的水泥砌出来的马路,说:“一百块,宝马车,宝骏都够呛。”
林望月笑了,微仰起头,微眯起眼睛,望着那售票处,他问于戎:“去那里买票就能去世外桃源了吗?”
于戎收起了手机,也昂起了下巴,眯缝起了眼睛,望着林望月望的方向,说:“这个不清楚,但是一定能去坝美。”
两人就这么并肩站着,视线并在一处,手里都夹着烟,时不时吃一口。
林望月又问于戎:“他姓方?”
“好像不姓方。”
”哦,那是小方的哥哥?”
”小方是谁?”于戎问。
“对啊,小方是谁?”林望月也问,眨眨眼睛,“那他是小,方哥,那大,方哥是谁?”
于戎又问:“大方是谁?”
林望月呼出一道长长的青烟,说:“他可能姓黎,他们村里不是百分之八十都姓黎吗?”
“这你都知道?”
不等于戎继续追究林望月的情报来源,小方哥的电话来了,他扯着嗓门干嚎:“导演!你人在哪儿呢??!”
于戎冲林望月打了个手势,林望月到处看,于戎也踮起脚找,可哪儿都不见一个黑皮肤的年轻男人。
于戎说:“我们正对着售票处呢,我和我朋友,我们两个人,一个穿黑衣服,一个穿灰衣服。”
小方哥说:“我到停车场了啊!马上,马上!”
停车场的方向倒陆陆续续走来了些人,有的像游客,背着包,一身短打装扮,脚踩运动鞋,兴致昂扬,有的穿花布衣服,布鞋子,挑着扁担,或是挎着竹篮子。
于戎还是没能找见小方哥。这时,林望月拍了下他,指着南边,说:“是真马车。”
于戎跟着看过去,可不是嘛,一匹灰不溜秋的矮马拉着个绿顶棚的铁架子,铁架子下面是两条横杠,横杠上架着两块木板,灰马吃着马夫的鞭子,晃悠悠地朝他们踱了过来。这灰马后头还跟着几辆同样配置的马车,马夫身上穿的是同样的蓝色衣服,料子挺括。
于戎和小方哥更新信息:“我们这儿有马车过来了,我们就在那个等候马车区那边。”
林望月示意于戎:“窗口开了。”
于戎点点头,给了他两百块,林望月跑去窗口排队买票。
小方哥道:“我看到你们啦!我这就过来,您就站着,别动啊!别上车!等我一块儿!等我!!”
“啊?”于戎在原地转了一圈,愣是没看到小方哥,就连和他样子相似的都没见着一个,来旅游的多是中年人,挑着东西的多是老人。
小方哥先挂了电话,于戎也不找他了,就等着,那灰马拉的马车停在他面前,他让出了位置,后头有买好了票的人一个一个上了车,一车坐满六人,那马夫一牵缰绳,马儿调头,迈开步子,往南去了。
这么轮空了两辆马车,小方哥还没出现,林望月倒买来了票。于戎有些着急了,林望月很平静,也很冷静,说:“该来的总会来,着急也没用,等吧。”
说话间,于戎看到停车场的方向跑出来一个穿套鞋,一身绿衣服,黑皮肤的年轻男人,他背着个箩筐,满头大汗,于戎远远望着他,拿出了手机,只见那男人也拿起了手机。
小方哥的电话来了。
“导演!”他在电话那端喊。那背箩筐的男人朝于戎挥舞手臂。
“欸!”于戎应着声,也挥手。
背着箩筐的小方哥一溜烟跑到了于戎面前,于戎见到他就说:“你好,你好!你真人比视频里帅多了!”
林望月问:“小方是谁啊?”
于戎一口气噎在了喉咙里,小方哥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啥?”
于戎问道:“那……我们坐下一辆马车?”
林望月看着小方哥,又问:“您姓黎?”
小方哥点着头:“对啊对啊,坝美村里十户里头八户姓黎。”
说完,他吹了声呼哨,扬起手臂一吆喝,排在那慢悠悠地靠近人的马车队中间的一驾由一匹黑马拉着的小车步出了队列,朝他们过来,停在了他们跟前。赶车的是个花白胡子的瘦老人,用烟杆抽旱烟,一双眼睛挤成绿豆那么小两粒。小方哥和他讲方言,示意于戎和林望月上车,和他们道:“我们坐得宽松些。”
说着,他把背篓放上车,自己也上车,接着探头往外喊了句:“后面的!再上来一个!就一个人的!”
一个背包客上了他们这驾马车。于戎和林望月坐一头,小方哥和背包客坐他们对面,那背包客的登山包和小方哥的背篓挨在一起,小方哥拍了下马夫:“冯哥,咱走!”
马儿打了个响鼻,转过弯,上路了。
路上,小方哥问于戎:“你们说你们是来拍啥片子的?”
那背包客看了他们一眼,把登山包往自己脚边拉了拉。于戎笑笑,说:“纪录片。”
小方哥似懂非懂的应了声,林望月说:“就是加长版快手。”
小方哥还是似懂非懂,他摸了摸下巴,一瞅那背包客的登山包,问他:“就你一个人出来旅游?”
背包客点了点头,脸上微笑,没说话。小方哥又问:“去坝美要住一晚不?地方定好啦?要是没处落脚,我家就是开农家乐的,食宿全包!”
他热络地给背包客递名片,寒暄道:“一个人出来旅游最重要是睡个好觉,吃顿好饭,您说是不?不然风景再美,人又累又饿,能看出点啥来?咱们微信加一个?您哪里人啊?”
背包客就笑着,没回话。林望月说:“也有人追求精神上的满足。”
于戎拉开他搁在膝上的相机包的拉链,拿出相机,开了电源,问小方哥:“您这背篓里是什么啊?您去村外头背货进去卖?”
小方哥一摆手,长叹一声,打开了背篓,翻里头的东西给于戎看,说:“村上办白事,知道我要出来,让我捎点东西回去。”
于戎听了,连珠炮似的问了一串:“白事?我们能去拍吗?”
“这些都是葬礼上要用到的东西吗?”
“都派什么用场?”
他把镜头对准了那背篓,小方哥解说着:“喏,有米饼,白面粉,白卷纸,还有发圈,发夹,裙子。”
林望月问:“死的是个女人?”
小方哥一看镜头,顿时愁云惨雾:“布罗家的媳妇儿,唉,命不好,生了个男娃娃,一面都没见着就死了。”
于戎还是问他:“我们能去拍一拍吗?”
小方哥不解了:“办白事有啥好拍的?”
林望月说:“我们导演不爱拍活人活事,就爱拍死人死事,活人变数多,死人不会变,比较好研究。”
于戎辩说:“不知道您们这儿办葬礼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习俗,和我们的主题也算有些关系吧,要是不行……要是事主家不同意,没事……我就随便一说。”他给小方哥派了根烟,又道:“您这儿白事出礼是用白信封包呢还是有别的讲究?我这儿白纸给包两份您看成吗?”
小方哥摇着头道:“礼就免了,我给你问问,欸,你们这个纪录片电影院要上的吧?”
于戎拍着胸脯保证:“回头我们带上器材上村里放给大家看!”
小方哥挠着下巴,还是颇为难的样子,于戎接上去又说:“要是在影院上了,请您全国路演,介绍您给观众们认识。”
小方哥笑开了,头摇得更起劲:“不用不用!导演你这客气的!哈哈!”
言罢,他拨了通电话,高声讲起了土话,仿佛在唱山歌,没几句,他又去和赶车的老冯讲话,还是讲土话,这山歌唱得有些婉转了,低低的。
那背包客这会儿开腔了,问于戎:“你们的纪录片讲什么的,美食,人文?”
于戎说:“民俗故事。”
林望月说:“封建迷信。”
背包客抓着登山包的提手,笑了,看着他们:“就你们两个人?”
他的手指太脏了,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林望月说:“你旅游也就你一个人啊。”
于戎说:“小制作,经费有点紧张。”他笑笑,摸了根烟递到背包客面前:“怎么想到来这儿旅游的?”
背包客没要烟,看着于戎,说:“我之前在缅甸待了三个多月,从缅甸去了越南,一路坐火车,从最南面到了最北面,后来在胡志明坐火车,进了云南,路上听人说这儿有个世外桃源,就过来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说法,背包客拉开了登山包外侧的一只口袋,从里面掏出了一份大理的晚报,翻到生活美食版,其中一篇报道写的正是坝美,形容这里为“尚不为人知的世外桃源”。
于戎伸手想接过来看,那背包客却把报纸叠好了,重新放回了包里。于戎搓了搓手指,拂了下裤腿。
林望月问了句:“你不回家吗?”
背包客看他,不无意外:“你问我?”
于戎插嘴说:“我还是第一次坐马车。”
他看看小方哥,他不讲电话了,光和老冯聊天,比手画脚,唾沫横飞。于戎只好转回去,清喉咙,冲背包客笑了笑:“您在云南去了不少地方了吧?香格里拉去了吗?”
背包客说:“我四海为家。”他还说,“去了香格里拉了,还去了丽江,玉龙雪山,能去的地方都去了。”
他的眼神放得有些远了,双手捏成了拳头,不停磨蹭着裤子,看上去有些兴奋,又有些飘飘然。他还很年轻。
车上再没人聊天,说话了,正安静时,小方哥转过来和于戎比了个ok的动作:“回头就带你上布罗家去,正好就在白婆婆家隔壁。”
于戎对小方哥感激不尽:“那真谢谢了!”
林望月看着背包客说:“白婆婆是我们要去拍摄的对象,听说她能召唤死者的亡魂。”
背包客先是一愣,接着干笑了声,应和着:“是吗……这么神奇……”
他别过脸看外头,小方哥也看外头,声音一高:“码头到了,我们在这儿坐船,进村子。”
于戎看到码头和栈桥了,它们临着一条无波无澜的窄河,停泊在码头旁的是七八挺绿色的小船。小方哥说:“那是柳叶船,我们进出村子全靠它。”
在那些柳叶船的后头,在一道落差极小的泉瀑后头矗立着数屏青山,而在其中的两座山仞之间,一道漆黑的,三角状的开口正瞪着那泛黄的河面。
马车上的四人依次下车,各自背起各自的行李,小方哥指着那山间的开缝说:“我们划船从那儿进去。”
背包客停在了岸边,双手抠着背包的肩带,轻声吟道:“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于戎和林望月说:“等会儿我们在船上架上三脚架。”
驾船的还是老冯,他把马车拴在一株柳树旁,从车上拿了顶矿工帽似的帽子戴上,率先跳上了船,小方哥接着上去,那背包客最后上船,他一上船,那船往一侧倾斜得厉害。小方哥作势要帮他取下背包:“您这包可能有些沉,要不放下来?”
背包客婉拒了他的好意,伸展开手臂,蹒跚地走到了船尾,背着那背包,缓缓放低重心,扶住船身,坐下了。
于戎把三脚架架在了船头,就在老冯边上,他和林望月分坐在老冯身后两侧,一人扶住一条三脚架的支撑腿,老冯撑开竹蒿,小船驶向河中央,相机开始录像。
船开出去不多久,小方哥的兴头上来,用手机播歌,他播的都是方言歌,于戎听不懂,听久了还觉得有些吵,头开始痛,他按了按太阳穴,瞥了眼林望月,林望月倒听得很开心,手还在腿边打节拍,他抽烟,微风吹开他的头发,吹乱那些烟,微风把不知哪里飘来的雾吹到了他身后。于戎赶紧取出了胶片机,先拍了两张沿岸的树林,接着拍老冯,再接着镜头往老冯身后移。
老冯也开始唱歌,起初跟着小方哥播的曲子唱,后来自己随便唱,唱得比小方哥播的歌还难听懂,似乎只是在欸,欸地呼喊着什么。
前后只他们一叶扁舟。
洞穴近了。
小方哥说:“我们这里95年才有第一批游客进来。”
“06年才通上电。”
“没有公路,就靠船和马车,水位上来了,岩洞就被淹了,进不来也出不去。”
船挺进了岩洞。一下有些冷,前头一片昏暗,老冯打开了帽子上的照明灯,于戎举起手机,调出电筒模式,举在相机右上方打光。
小方哥不播歌了,老冯的歌声也戛然而止。小方哥悄悄地说:“不唱了,再唱就打扰燕子了。”
几只鸟飞了出来,似乎是燕子。于戎追着看,他听到小方哥说:“马上就到观音洞了。”
过了歇,可能只有几秒,小方哥仰头往天上指:“你们看。”
大家都抬起了头往天上看。
于戎听到小方哥在说话,声音轻轻的,显得有些神秘:“就那儿,看见没,像不像观音?”
他指的是洞穴顶部一处漏着天光的缝隙间夹着的一段石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