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乎你的反应?”裴煦笑起来,“居瑞学长,我多少知道一点你的糗事。那些在乎你反应的姑娘们,离你二里地就看见你身上写着生人勿扰,不敢往前了。如果我也在乎你的反应,我们俩这会不可能心平气和一块晒太阳。”他挑眉,很有兴趣地追问,“至于认不认真这事,你难道还有对策吗?我认真怎么样,不认真又怎么样?”
仲居瑞心想,我不能怎么样,不知道对方的筹码,所以开局就很没有底气。这样不安的感觉让他格外不爽。他其实是控制欲很强的人,需要每件事都在他规划的轨道上,才能有充足的安全感。
裴煦蹲到仲居瑞面前,没有错过他表情的变化。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一味地追求狩猎的快感,而忘记了仲居瑞其实并不是他的敌人,既然不是敌人,也就没有俘虏一说。他的套路,他的战术,是有用的,足以吸引仲居瑞的注意,但也让他深刻怀疑自己的动机。
裴煦把下巴磕到摇椅的扶手上,像那只晒太阳的猫似的,懒洋洋。在仲居瑞把他推开前,他说:“那我们慢点来吧。”
仲居瑞诧异地问:“有多慢?”
“把进度条调到刚认识的时候。”裴煦起身伸个懒腰,向仲居瑞伸出一只手,“学长你好,我是新院大一新生裴煦,很巧合的是,我们高中也是校友。出于对高中学长身份的信任,我几乎没有考虑就加入了《燃点》,结果发现你根本就不来开例会。学长,希望你以后积极参加社团活动。”
这段话半真半假,大概会让仲居瑞安心。
真话是,他们的确是高中校友。
假话是,他去社团招新的时候,其实是碰运气想看看能不能遇见仲居瑞,没想到老天真的开眼。
“高中校友?”仲居瑞也是第一次听说。
他还想再追问,裴煦已经在唇边竖起一根食指:“呐,我们目前读条到刚认识的时候,我还没有要向你表达爱意的意思,了解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
一本正经的读条,莫名好笑。
仲居瑞掩面道:“哦,那下次再聊。”
既然已经读条到刚认识,裴煦没有理由一直赖在这里,他看看表,准备离开,被仲居瑞扯住袖口。
“伸手。”
裴煦乖乖把手掌递过去,两根半掌长的细桃树枝被放到他手上。
“我们家的规矩,新年口袋里要放桃树枝。你在身上放两天吧。”仲居瑞不太自然地说,“不想要也可以丢掉。”
“那怎么舍得?”裴煦眼睛笑起来,“谢谢学长。”
他把树枝小心翼翼放进口袋,背着手后退,退了七八步,他问:“仲居瑞,你动摇是因为有人喜欢你,还是因为是我喜欢你?”
仲居瑞心想,这有什么区别,这个“有人”不就是你。然而他们没有人再说话,裴煦的问句轻飘飘落在地上,他没指望仲居瑞回答,很轻快地从窄巷一闪而过。
那只猫已经跑掉了。仲居瑞出神地想,换作去年,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会这么慢哉悠哉地跟另一个人讨论试一试感情。像是准备好了试剂反应瓶,只等一点催化剂。
外婆和隔壁陈小菊各自手抓一把瓜子进院子。
仲居瑞几乎立刻发现婆婆理发了。春节前,他们这巷口的小理发店人满为患,都想赶在腊月剪头过新年,婆婆自己也给忙忘了,现在正月头,理发师老朱闲在家里,看完牌桌婆婆就让他给理个发——反正她年纪大到不用担心死舅舅这回事。
以前婆婆扎一个后髻,打理地很利索,有一股淡淡清香。此刻她已经变成短发,仲居瑞差点认不出来。他把电脑合上,诧异地问:“怎么想起来剪短发?”
“短头发好打理。”婆婆给他递瓜子。
陈小菊嗓音敞亮地说:“你也不看看你婆婆多大年纪了,七十多啦,谁还留长头发。”
“年纪大了,再留长头发就不好了。”婆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也费染料啊,现在头发短了,一瓶染发剂能染好几次呢。”
仲居瑞想不明白哪里不好,这变化让他如临大敌,同时让他为自己的脆弱感到羞耻。也不过是剪了个短头发,你慌什么。慌来慌去,他想,他只是害怕婆婆变老——虽然他们都知道婆婆的确是老了。她不喜欢白头发一次次染黑的时候,他们不承认,她骨头脆到摔一跤就骨裂的时候,他们还不承认,但好像只要不承认,变老就不存在一样,但是今天这个小老太太自己承认了。她开始服老,仲居瑞毫不怀疑等春节后她依然能神采奕奕地参加排队领鸡蛋的活动,但是他知道,婆婆已经老到自己开始服老。
他成长地太慢了,慢到无法挽留一个老年人的背影。
仲居瑞感到无能为力。
陈小菊走了以后,外婆开始赶工,做宠物狗衣服的半成品加工。仲居瑞坐在她旁边做事。外婆在那边絮絮叨叨地讲狗到底喜不喜欢穿马甲,又讲谁家小媳妇还没结婚就坏了孩子,两家还在闹彩礼呢。
仲居瑞默默地听。
婆婆问;“我讲的好没意思,你是不是不喜欢听?年轻人不爱听这些哦。”
“不会的。”仲居瑞一副很感兴趣地样子,“他们带人去闹了,后来又怎样?”
于是婆婆继续讲下去,神采飞扬,还有几句俏皮话点评。
仲居瑞看着不太容易接近,其实心思重,又很容易心软。掩盖在他日常打结眉毛下的,是许多只能独自消化的情绪。他以为自己成长到可以肩担一些事,却发现他如此害怕离别,尤其害怕爱的人离别。
他的手指在抖,心想,我要更快地成长起来。
裴煦这么早回来还有一个原因,他答应他哥去他朋友甄铭那看看。他朋友是一家短视频平台的高层,以前跟裴寒是一家报社的,后来带着团队创业,现在平台在上升期,算小有名气。
过了正月初七,裴煦去报到。
“甄老师。”裴煦背着个双肩包,跟着HR小姐姐,见到了甄铭。
甄铭比起前年他们碰面的时候又胖了不少,看见他很和气,说一直想去看裴寒,但是创业之后实在走不开,不知道他之前给裴寒送的红参酒喝完没,他家里还有。然后他就让裴煦跟着另一个老卢先学习学习。
裴煦来之前就做好了功课,这个短视频平台分两个大板块,一个是UGC,是普通人自己上传的资讯,另一个是他们的记者版块,由他们团队发布重要新闻。平台初创团队都是老新闻人,不想搞纯粹的娱乐八卦夺人眼球,心里还留存着一丝开启蒙昧的念想,想做到这一点,光凭普通用户的原创内容是不够的,需要平台记者针对严肃新闻深入报道。老卢就是平台记者的二把手。
他们走过一条很窄的过道,老卢说:“这边是技术人员,我们平时在楼上,跟他们没接触。但是他们很重要,算法流量,保证平台不崩,咱们对他们要客气点。”他自嘲说:“这年头,会写字的满地爬,会技术的可稀罕,他们比我们值钱多了。”
因为是小初创公司,办公室并不宽敞,裴煦被安排在一个靠卫生间的角落。第一天他没什么任务,除了来回跑了几趟碎纸机帮忙粉碎文件,几乎没离开座位,正当他无聊到打哈欠的时候,老卢过来让他明天跟组里的唐老鸭去跑一个新闻。
事件很常见,一家餐馆每天早上给环卫工人免费提供早餐,很正能量,很温暖。裴煦忍不住想,平台不是要点击要流量吗,这种新闻真的有人想看吗?何况怎么看怎么像给饭店做宣传。
唐老鸭人如其名,是个鸭公嗓,因为嗓音难听,不爱说废话。他让裴煦早上6点20到花月酒家门口,参观6点半开始给环卫工人发早点,他们要守着拍点东西。
冬天天亮得晚,裴煦出门的时候天还黑着。早班车里空荡荡,他昏昏欲睡踩着点到了。唐老鸭知道他是来实习的,没让他上来就挑大梁,只是让他在旁边看着。自己举着机器提问。裴煦在旁边听着听着,感觉不对劲了。
环卫老头先夸了夸店家好心,唐老鸭听完问:“早餐都凉了吧?”
“免费送的能有什么好啊,天冷,放一会就不热乎了。”
“那您在家吃了来的吗?”
“来不及吃,要扫一晚上哪来得及回家。”
“您觉得这个慈善究竟怎么样呢?”唐老鸭把机器收起来,递了支烟过去。
老头客气两句,挺高兴地把烟夹到耳朵后面,说:“那跟你们讲实话,这个饭店也没安好心啊,我们领了一个星期早饭,三天都有人来拍,我们拿免费早饭,他们拿我们当宣传嘛!要不是我回家远,我也不稀罕吃他的冷馒头。”
老头采访结束走了。
裴煦琢磨着,唐老鸭拍拍他:“咱们走吧,有东西发了。”
“发什么?饭店伪慈善,其实是营销手段?”
唐老鸭看智障一样看了裴煦一眼:“饭店是金主,付钱让我们来报道的,你报他这个?”
“那发什么?”
“环卫工人白眼狼,吃着馒头骂东家。”唐老鸭抽根烟,“学过剪辑吗?按这个思路,剪个两分钟的,剪完发我。”
裴煦眉头皱起来。
☆、第 14 章
“你知道这个发出去,大爷得挨骂吧?”
“不挨骂我发了干嘛?热度从哪来?”唐老鸭把东西收好,揉一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这会还早,我先回家送孩子上学,你回去补个回笼觉,十点到办公室。”
热度是可预见的,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店家能博一番同情,做点口碑。裴煦忍不住想,现在营销手段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谁能想到这不起眼的社会小新闻后面还有这样的曲折呢。在网上谩骂,抒发正义感的网民其实只是被糊弄的傻子罢了。
“老大爷不容易,刚刚跟他们聊天,一个月工作才一千四,这么发出去不地道。”裴煦紧跟着。
唐老鸭吐了口烟,斜眼看他:“你不知道怎么打马赛克变音吗?谁知道是哪个老大爷,害着谁了?大爷不容易,我就很容易吗?我跑完这个还要回去送孩子呢,我月薪也才八千,早出晚归的,要是发个新闻还挑三拣四,谁同情我,给我养孩子啊?工作内容就是这样,不爽你自己调整。”
裴煦还想说些什么,唐老鸭阻止道:“老卢跟我说了,你是A大高材生,有一腔理想抱负,但是我教给你一课,学着点,开眼看世界,好好看看真实的社会是怎么运作的,别拿着笔就以为自己能降妖伏魔,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他递支烟,说:“我说话就是不太客气,没恶意,你别多想。今天稍微晚点到没事,中午之前把东西剪好就行。”
裴煦不能不多想。
在学校的时候,偶尔发点小文章,针砭时弊,他也以为自己大约能做点什么。饮用水卫生的文章发出去,学校的确开始重新找水厂合作,东门交通的纪实发出去,朋友圈也热闹了一番,据说要安排交警执勤。他脑海里最坏的打算,也就是像裴寒那样,顶着压力报道,最后鱼死网破,万万没想到,实习的第一份任务如此荒诞。
一个断章取义的小片段,加上马赛克变音器没人知道是哪个环卫工人拿着免费早点还不满意,从商家的角度来说,他们也的确没义务做慈善,既然早餐本来就没收费,想在其他方面捞点好处也无可厚非。
不是不可以剪出这么一段视频,裴煦想,他害怕的是底线一旦可以放宽,就意味着毫无底线。
然而这件事有严重到触及底线吗?裴煦深深地纠结。
裴寒坐在客厅里看书,他要写一个医疗剧的剧本,需要做许多功课。看见裴煦回来,他招呼说:“你把雪姐的那个面膜拿来,想写一个男人敷面膜的情节,我没敷过,没有灵感。”
裴煦在柜子上看半天,拎了一片过去。
兄弟俩就这么并肩靠在沙发上。
“想心事?”
裴煦哦一声。
“你也敷一片吧。”裴寒趁裴煦仰着脸发呆,出其不意把面膜贴到他脸上,自己又慢悠悠去拆了一片。
他们敷着面膜面面相觑。
“你想跟我说吗?”
裴煦摇头。
谁都帮不了他,这是他自己的价值观被霰弹枪击中的彷徨期。
但是有点想…跟仲居瑞说一说。也不用他给出高明的建议,不用他说些永远支持你的客气话,只要他坐在那,听一听就好。裴煦想,他对仲居瑞的要求已经低到令人发指了,基本上跟你存在我就快乐没什么两样。
裴寒有些担忧地看了眼裴煦,他弟弟心事重,主意正,高中往后,男人间不那么黏糊,掏心窝的话就不说了,他看得出裴煦心事重重,不知道该怎么先开口。但是他很快被男人敷面膜的灵感击中,迅速扯了张白纸记录,笔尖沙沙的。
裴煦听着声睡着了。
于是最后什么都没说。
打石膏之后姿势很难让人舒服,仲居瑞不管怎么坐都会腿麻,更让他眼前一黑的是,金蛇告诉他,年后又有两个员工跑了。
员工离职这事还蛮好理解的,金蛇这个小公司,一直在创业,越创越冤孽,人家年纪轻轻,听信大饼,一年半载也就算了,看着前路无望,人也不傻,当然要早点脱离苦海。不太地道的是,那两人年前就接到橄榄枝,瞒得死死的,等过完年一切妥当,还拿了金蛇的红包,这才扭扭捏捏地说公司发展与他们职业规划不合。
金蛇要哭了,你离职归离职,突然跑路算什么?项目进程快到一半,已经是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