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反应还是有些迟钝,他缓缓抬起头看着青年,过了好一会儿,才肯定地说:“不歪。”
盛知煦“呲”一声笑,然后摇摇头:“小孩,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来这儿,为什么离家出走吗?”
易煊还是那样看着他,缓了一会儿,微皱起眉说:“不是转车来的吗?”
“哈哈哈哈……”盛知煦笑得似乎很是愉悦,笑完他冲易煊调皮地挤了挤右眼,“想听故事吗?”
易煊迟缓地点了点头。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从那句“好看吧”开始,盛知煦就一直在给他递台阶,他要是清醒一点,早可以顺着这些台阶松开手,但是他没有,却也并非因为不清醒。
握得越久,气氛就会越尴尬,可是,他也越舍不得。
盛知煦轻抬起下巴朝易煊另一边身侧的小凳子点了点:“我能坐下说吗?”
这下就不得不松手了。
易煊低下头,脸色微赧,两手交握放在小腹,手心里氵朝乎乎的全是汗。
盛知煦走过去把小凳子往旁边拉开了一点才坐下,顺手又摸了一根烟出来,就着手里还没灭的烟头点着了,没急着抽,就夹在指间,漫不经心似地,看青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一点点消散。
他的目光不知道看着哪里,似乎有些走神,易煊微微侧过头看着他,觉得自己刚刚清醒了一点的脑子里好像又开始酒气上涌,晕乎乎,轻飘飘的。
“啧,”盛知煦弹了弹舌,像是有点烦恼,“从哪儿说起好呢?嗯……还记得我那个前任吗?”
易煊一愣,缓缓点头:“嗯。”
盛知煦也一点头:“那就从他说起吧,离家出走跟他也有关系,不,这么说不准确,应该说,是因他而起。”
当——
易煊感觉脑子里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当一声响,耳朵都跟着嗡嗡地像是耳鸣一般,他微微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就听盛知煦又说:“他跟相亲对象逛商场,被我撞见了。”
当——
脑子里这一声比刚才更响,撞大钟似的,易煊感觉脑子都要被撞蒙了。
他怔怔地看着盛知煦,盛知煦悠悠抽了口烟,没再往下说。
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易煊脑子昏昏沉沉地等着盛知煦讲后面的内容,可青年好像是忘了,垂着眼帘,连眼神都让人辨不清。
“你们……你……”易煊艰难地开口,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或者该怎么说。
盛知煦抬眼看看他,轻轻一笑:“我们啊,大概也算青梅竹马吧。”
七岁的时候,因为父亲的工作调动,盛知煦跟着一家人来到上海,跟米家做了邻居,也因此认识了跟他同龄的米华。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米华是个秀气的小姑娘,后来才知道人家跟他一样是个小子。
接下去的发展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两家的关系越来越近,而他对米华的感情也渐渐升温发酵,直到17岁的那年寒假,米华来他家一起做功课,他没管住自己,把人压在自己房间的墙角亲,亲得对方红着脸喃喃地承认“我也喜欢你”。
只是他当然不能堂皇直白地跟易煊讲这些,只简单地说“17岁的时候开始谈的恋爱”。
易煊交握在一起的手握得更紧,指尖死死地扣着手心,明明一片汗湿,却冰凉得如在寒冬。
他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无力,郁愤,委屈,一些他一时分不清楚的情绪蜂拥而至堵在心口,让他有想逃的冲动。
可他没有逃,虽然艰难,却还是控制不住地问:“是你的……初恋吗?”
盛知煦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易煊就沉默了,紧紧抿了抿唇,胸口越发胀得疼。
初尝恋爱滋味的盛知煦,17岁懵懂又无畏的好年纪,那时候他只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运也最幸福的人,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事。
当然也知道这样的感情是禁忌,他们没有急慌慌地满世界宣扬,两个人偷偷摸摸地自己好了,当着两家家长的面都装作若无其事,桌子下面勾勾手指也能甜上一天。
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曾经有多甜,后来就有多苦。
他太自信了,他的人生一直顺风顺水,想起来面临过的最大的困境无非是担心米华不接受他。何况在盛家他打小就受宠,父母哥哥都拿他当宝,所以他非常自信地想,家人都这么爱我,我的对象也那么可爱,他们一定会支持我们祝福我们的。
于是在他25岁这年,在偷偷摸摸玩了8年地下情,在米华的强烈反对下,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跟家里出了柜。
“出柜?”易煊有点茫然地重复这个词。
“啊,就是跟家里人说我喜欢男的,坦白自己的姓取向,”盛知煦淡淡地扫他一眼,“承认我是同姓恋。”
易煊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没有出声。
盛知煦也没有接着往下说,他弹了弹烟灰,嘴角勾起的弧度似乎像是个嘲讽,又很快淡去了。
他心里涌上一阵烦闷,小孩连这个词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跟他讲这些?当初他米华打来电话时他跟小孩甩出“前任”这个词,是有点负气也有点作弄的心思,小孩的反应还曾经让他以为小孩的接受度高,现在看来他还是有点太大意了。
到底还是个纯情的少年啊。
然而故事已经起了头,他不想半途而废,毕竟,他并不是无缘无故地想要揭自己的伤疤。
“是不是……不顺利?”沉默了一会儿,易煊问道。
盛知煦心头有点吃惊,却没有表现出来,他以为少年会问个“后来呢”,或者就不作声地等他自己往下讲,少年却像是……设身处地地预料到了事情的结局,语气中还流露出对他的担心。
他看了看少年,黑沉沉的眼睛里敛去太多的情绪,不轻不重地“唔”了一声。
何止是不顺利,简直是在盛家掀起了一场海啸。
盛家父母是极聪明的人,对这些年两个年轻人自以为的偷偷摸摸,在他们那里并不是无迹可寻,只是他们宁愿装聋作哑也不愿意去面对真相。
假装不知道,就像能当这件事不存在。两家人还能拥有表面的亲近,各自的安稳。
可是盛知煦这个愣头青,偏偏要去捅穿这层窗户纸,撕掉所有伪装和假象,明晃晃地向他们亮出底牌:我们就是在谈恋爱,我们就是那犯了禁忌的人。
他为自己的勇敢而骄傲,而在一心想维持家庭美好和谐的父母辈那里,他这样做就是要毁了这个家。
盛知煦的父母确实非常宠他,从小他要什么给什么,可是,他们给他多少宠爱,也同样给了他多少严厉的管教。
他从小就在父母的安排下学琴学画学书法,上各种课外辅导培训班,而他也争气,学什么会什么,在学校也一直是最抢风头的学霸,样貌又极出众,怎么看,都对得起父母对他的培养,不枉一直被当作父母最大的骄傲和希望。
他也做过很多叛逆的事。
比如既没有像父亲那样学医,也没有像母亲那样成为一个音乐家,而是跟着他哥哥做起了生意,只把学过的那些琴棋书画当作了闲情爱好,偶尔拿出来怀怀旧。
可职业由着他选,恋爱却由不得他谈,他没想到出柜会遭到他人生中来自父母最严厉的一次反对。
也引发了盛家最严重的一次家庭矛盾。
没有任何预警,父母直接给他禁了足,他被软禁了。
他本就在哥哥盛知勤的公司里工作,连请假都不必太多曲折。
收了手机,断了网线,隔绝他与外界的联系。窗户锁死,窗帘钉死,米家在隔壁如何?让你们连互通消息都没机会。
盛知煦的姓子一向吃软不吃硬,父母一下子拿出雷霆手段并没有吓倒他,反而激起他一腔热血,越是反对他越是要对着干。
软禁是吗?那就绝食好了,谁又怕谁。
于是他整整十天不吃东西,最后是他妈心软了,盛知勤又帮着向他爸求情,才被送进医院强制打了营养针。
回忆起这一段,盛知煦的脸色依然十分晦暗,他沉浸在回忆里,直到一抬头看到少年紧张不安的眼神。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长久的沉默只怕是让少年更加的惶恐担忧。
可这段回忆实在太阴暗,他自己想起都还是难受,又怎么忍心拿出来吓坏这个纯情的少年。
盛知煦想了想,平静地说:“不顺利才是常态,没有谁家的父母听说自己儿子是同姓恋还能坦然接受并且感到欣慰。”
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事实上,向家人出柜只是他们向这个世界迈出的最艰难却又最小的一步,他们依然要活在假面之下,小心翼翼地向世人伪装着自己。
就算盛知煦可以不惧怕不在乎那些外界的目光,他也没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想得到家人的支持和祝福,但仅这一点,他也无法得到。
也许唯一的安慰,是从盛知勤那儿得了一张同情票。
“那,怎么办呢?”易煊问道。
盛知煦微觉有些异样,少年的问题有点怪,就像刚才他没有问“后来呢”,现在他依然是在认真地设身处地地为盛知煦想着如何解决事情本身,而不是只关注一个结果。
这种感觉让盛知煦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他静了静,说:“我那时跟家里的关系太糟了,所以,我前任去跟我父母深谈了一次。”
易煊不禁挑了挑眉,似乎很是惊讶,又强自淡定下来,轻轻“哦”了一声。
盛知煦的出柜不只是在盛家掀起了一场海啸,米家也同样没有幸免,但奇怪的是米家的风暴很快就平息了,完全不像盛家这样惨烈。
所以当米华提出让他去跟盛家父母谈谈的时候,盛知煦是既忐忑又期待的,那时候的他相信米华一定是有什么秘方可以打动父母,改变他们的态度。
后来才知道这是多么可笑又天真的一个想法。
米华确实是跟盛家父母长谈了一次,然而他并不是要说服他们接受这份感情,而是跟他们达成了一个协议。
就像他跟自己父母所作的保证那样,他向盛家的父母承诺,他跟盛知煦的关系不会公开,也不会一直维持,他们会各自娶妻生子,成立各自的家庭。这段时间不会太长,父母们只需要在这段时间里假装默认这段关系,而这段关系终将被时光掩埋,被遗忘,那只是年轻人一时的头脑发热罢了。
“去他的头脑发热,老子又没病,一热能热八年?”盛知煦冷笑着说。
他手指微颤,快烧尽的烟头在指间危险地闪着红亮的光。
易煊直起腰,伸手过去从他指间将烟头摘下,扔进了烧烤的炭炉里。他其实更想去握住青年的手。像当初他回忆起童年那段惨淡的过往时青年安慰他那样,握他的手,或者把他揽住靠在自己的肩头。
可他不敢那样做,摘下那个烟头就像用尽了勇气。
易煊想了想,试探地问道:“他,是想骗他们吗?”
“不,是骗我。”盛知煦说。
易煊呆了,他怔怔地看向盛知煦,心底突然涌上不安的预感。
盛知煦看了看他,自嘲地一笑:“我也曾经以为他是骗他们的,这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后来才知道,这一切,不是骗他们,而是骗我。”
“什么意思?”易煊轻声地问。
盛知煦摇了摇头:“也许一开始他说‘喜欢我’的时候就没想过跟我有什么以后,也许从那时候起他就在骗我,他早就想好了退路,他是真心实意想去结婚生子。”
他长吁一口气,无所谓似地耸耸肩:“后面的故事就很无聊了,我撞见他跟一个女的亲亲热热地逛街,后来才知道,当初我以为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出柜成功,不过是大家联手编织的一个骗局,所以我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了。”
他看着易煊,嘴角极轻地扯了一下,扯出一个看似自嘲却让人心里发苦的微笑,他说:“所以呢,不要觉得盛哥多酷多傲,盛哥也很怂的,没那么风光,遇到这种事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逃跑。”
易煊半垂着眼帘,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盛知煦心里暗暗叹息,自己真是不会讲故事,看吧,把小孩给讲成哑巴了。
他站起身,手在易煊头上微微用力按了一下,顺势又揉了揉他短短的发茬,说:“洗洗睡吧,天晚了,这些等明早再起来收拾,晚安。”
易煊坐着没有动,却也并不是没有感觉。他听到盛知煦上了楼,听到他去洗澡,听到他回房间关上了门。
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直到周围除了虫鸣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他起身慢慢走去关上院门,再慢慢洗了个澡,回到房间躺下。
他心里涌动着太多情绪,也有太多的疑问,犹豫了很久,他拿起手机,打开网页,在搜索栏里输入了那代表着禁忌的三个字。
第32章
盛知煦起晚了。
睁开眼睛看到外面大亮的天光,他拿过手机一看,果然已经早过了他平时晨跑的时间。眼皮子还有点沉,身体也还有点困倦,他望着天花板,内心挣扎了一番,还是翻身起了床。
打开房门,他伸着懒腰走到阳台,往下一看,小院子里昨天烧烤留下的那些杂乱狼藉已经消失不见,烧烤架已经收起,散落的空啤酒瓶也放回啤酒箱,院子中间堆着一堆垃圾,少年正拿着把大扫帚在扫地。
少年人果然有活力。盛知煦暗暗感叹,也不知道小孩什么时候起的,居然都收拾好了,他还以为照小孩昨晚那喝多了的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