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又响起“哗”的一声水响,盛知煦走到阳台边往下一看,已经举到嘴边的打火机一时忘了打下去。
楼下院子里,易煊站在水池边,水龙头开着,水“哗哗”地流出,很快就接满了一盆,易煊捧起盆子举过头手腕一翻,冷水从他头顶直倾而下,哗——
他浑身上下只穿了条短裤,头上身上全都湿了,阳光下,少年身上光滑紧实的皮肤缎子般闪着光,背上的肌肉线条流畅有力,那条几乎快看不出来的划伤的小口子,似乎破坏了这画面的美感,却又有种说不出的蛊惑意味。
又一盆水从他头顶浇下,流过挺直的肩背,流过透湿紧贴的短裤,流下笔直的长腿。少年人的身体充满着小兽般蓬勃的生命力和……姓感。
盛知煦极轻地咳了一声,把早就捏皱成团的烟盒丢进垃圾桶里,低头点上烟。
易煊浑不知楼上有人在旁观,又接了一盆水浇在身上。
“喂!”盛知煦突然喊了一声。
易煊猛地转身抬头,水蒙住了他的眼睛,他抹了把脸,使劲甩了甩头,甩出的水珠在阳光下像是四散的水晶珠子,五彩晶莹。
盛知煦不冷不热地说:“这么浇凉水,不怕生病?”
就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易煊仰头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没关的水龙头还在“哗哗”地流着水。
盛知煦缓缓吐了口烟,微眯起眼睛。
易煊低头转身,关掉水龙头,抓起水盆匆匆埋头回了屋。
盛知煦用齿尖轻轻咬了咬烟嘴,慢慢抽完一支烟,才下了楼。
易煊也从房间里出来了,他已经换了身衣服,冲了凉水的关系他的脸看上去有些白。
盛知煦皱皱眉:“你搞什么?”
易煊抓了抓耳朵,闷声说:“刚出去骑了几圈,太热了。”
盛知煦眉头皱得更紧,极不高兴:“刚出一身汗就去冲冷水,还从头冲到脚,你不要命了?”
易煊抿紧唇不出声。
看他这个样子,盛知煦莫名涌上一股火气,正要再教训几句,院门口有人喊了声“易煊!”
盛知煦看过去,院门口正走进一个四五十岁精气神很足的中年人。
“贺老师?”易煊有些意外,他看看盛知煦,“他是我班主任。”
贺国柱已经走了过来,看到盛知煦他明显也有点意外:“这是……”
易煊忙说:“他租了我家房子,住几个月。”
“哦哦,你好你好。”贺国柱笑着向盛知煦问好。
盛知煦冷着脸,不怎么情愿地点了点头,他心头有火,易煊刚才做的事让他很生气,他很想狠狠批他一顿,可当着人家班主任的面自己一个房客这么做可就不太合适,他那一股子火只能憋在肚子里慢慢消化。
于是他冲着易煊冷淡地说声“我出去转转”,转身就往外面走了。
贺国柱看着盛知煦出了门,转头问易煊:“他是做什么的?瞧着像是大城市里的人,来我们这儿是有什么事?”
易煊心说这问题已经被问过无数次了,没人知道答案,哦,盛知煦倒是给过他一个答案,避暑,但这能拿出来说吗?看看贺国柱那满头的汗和晒得黑里透红的脸,这答案说出来就是气人的。
所以他选择无视这个问题,转身拉过一把椅子,对贺国柱说:“贺老师,你坐。”
对于贺国柱的来意,易煊也能猜到八九分,他知道贺国柱早晚都会来这一趟。果然,贺国柱坐下后第一句话就说:“易煊,你有没有考虑过复读?”
易煊看看贺国柱,勉强笑了笑,说:“老师,我真的不想念大学,我对读书也没有兴趣,你真的不用在我身上花这么多力气。”
以前他也向贺国柱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只是会说得比较含蓄,更多的时候他会选择沉默以对,但今天,在他已经确定高考落榜,并且心情实在不怎么好的今天,他不想再用那些客套虚伪的修饰,有时候直接一些,也许更有用。
他以为贺国柱会生气,贺国柱却只是点点头,说:“没问题,什么样的理由都可以说,但撒谎就不对了。”
易煊愣了愣,闭上嘴不说话了。
贺国柱穿着件旧衬衣,背上已经湿了一片,坐下时把长裤的裤腿往上提了提,他在大腿擦了擦手上的汗,看着易煊说:“教了这么多年的书,谁是真爱读书还是真厌学,都骗不过我这双老眼的,你说别的我还能信,你说你对读书没兴趣,这可就是睁眼说瞎话了。”
易煊垂眼看着面前一小片水泥地面,不承认,也不否认。
见他这副打算装锯嘴葫芦油盐不进的样子,贺国柱叹了口气:“高考前我见你状态不错,以为你已经想明白了,会好好冲一把,结果,你是给我演了出戏啊,你能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决定吗?
易煊还是沉默。
“你不想说,也行,我不勉强你,”贺国柱想了想,又说,“既然今天来了,有些话我也想跟你好好说说,你不用回答我没关系,听听就行。”
他看着易煊,眼神里满是惋惜:“易煊,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做了这样的选择,可我觉得,你才刚满18岁,你的人生可以说才刚要迈进一个五彩斑斓充满希望的阶段,在你面前,有很多条路可以走,走出去,去读书,或者学门技术,怎么样都行,你不该这么早就把自己的路给堵了,把自己困在柳山这么个小地方。
“你说你还这么小,留在这儿以后打算做什么呢?柳山这地方,不是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它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小村镇,说难听点,再过二三十年它也还是这个样子,穷不死,也发达不了。年轻人都想往外走,你却反着来,留下也不是不可以,但你总要有点谋生的手段吧,总要对未来有个规划是不是?”
贺国柱说得语重心长,易煊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好像根本没有听进去,见贺国柱停下了,他还站起身,说:“老师,我给你倒点水吧。”
贺国柱挺无奈,摆摆手:“现在倒什么水,我刚来的时候你就没给倒,就是想我快点说完了走。”
易煊说:“我没这么想,我这就给你倒去。”
说完他也不管贺国柱什么反应,进屋去倒了杯凉白开端出来放在贺国柱面前。
贺国柱其实是真有点渴了,也不再推辞,端起杯子来一口气喝掉大半杯,他抹抹嘴,放下杯子接着说:“你是不是打算以后靠收房租过生活了?”
易煊愣了愣,只听贺国柱又说:“其实说到这个,我也感觉到你还是想有些改变的,你能同意把房子出租,这就是个可喜的改变,但你要想想,柳山这地方外来人口不多,你想靠收租来维持生活,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易煊心里叹气,说:“老师,这事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房子也不是我想租的……唉,算了,你接着说你的吧。”
贺国柱看看他:“不是我想的那样,那你跟我说说你想的又是哪样?你放弃念大学,你给自己规划的究竟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嗯?你说来给我听听。”
对贺国柱的耐心和穷追猛打的本事易煊是早就领教过的,要是平时,他有很多回应的方式,装聋作哑或是顾左右而言他,甚至可能拔腿就溜,但现在在他自己家里,人家堵上门来,他能溜去哪儿?而且他也不想躲,他挺感激老贺的心意,但今天,他确实没心情谈这些。
他不太客气地说:“老师,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你能不能别管我了,我家里都没人管我。”
贺国柱微微愣了愣,说:“你家里……你也并不想没人管你吧?”
易煊别过头去,眼神也冷了下来。
易煊的态度吓不退有几十年教学经验的贺国柱,但他之后再说什么,易煊都是那副麻木而沉默的模样,贺国柱也很无奈,说不上失望,只是他知道今天又是白跑了。
临走前,贺国柱最后说:“老师不是逼着你非要考大学不可,我只是希望你能出去看看,外面还有很大的世界,有很美的风景,有更多有意思的人和事。你再想想吧,什么时候想通了,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也会再来找你的。”
易煊依然不置可否。他把贺国柱送出院门,等贺国柱走远了才返身回到院子里。
他坐到盛知煦最喜欢躺的那张凉椅上,向后躺倒,阳光耀眼,他抬胳膊半遮在眼前,过了许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贺说的那个外面的很大很美的世界,他曾经见过的啊。
第12章
“喵——”
一声撒着娇的猫叫声把易煊从回忆里拉了出来,他睁开眼,看到花花敏捷地从院墙上溜了下来。
易煊坐起身,笑笑:“你来啦?”
花花一迭声“喵喵”地叫着,跑到他脚边,不等易煊摸到她,就躺平在地露出柔软的肚子。
易煊微笑着使劲在她身上撸了几把,花花打着响亮的小呼噜,惬意地眯起眼睛,易煊在她肚子上又挠了挠,说:“好啦,知道了,这就给你煮小鱼去。”
跟往常一样,易煊煮好鱼蹲在地上看花花优雅地进餐,门边传来响声,他转头一看,盛知煦拎着鼓鼓的一袋东西回来了。
见到正在易煊面前吃着小鱼的花花,盛知煦的眼睛明显地亮了,他朝这边大步走过来,小声却又惊喜地说:“这都好几天没见着了。”
易煊心想,其实也就两三天。不过他也懒得说,伸手一下一下地摸着花花的头。
盛知煦在他身边蹲下,顺势把手里的袋子递过来:“拿去,给花花买的。”
易煊有点意外,接在手里,问:“什么?”
“自己看啊。”
易煊打开袋子,里面居然是一袋小鲫鱼,怪不得鼓鼓的,里面还灌了半袋子水。小鲫鱼大多都很小,大点的也不过巴掌大,看样子大概有一两斤。
没等易煊问,盛知煦自己就说:“路过菜市场,门口有个人拿个盆在吆喝,说就这些了卖完好回家,我看跟你喂花花的差不多,就买了。”
“……谢谢。”易煊说。
“你谢我做什么?”盛知煦不怎么在意地说,他眼睛只顾盯着花花,大起胆子伸手在花花背上摸了摸,花花背上的肌肉一耸一耸的,盛知煦觉得好玩又新奇,忍不住又摸了好几下。
易煊清清嗓子:“我替花花谢谢你。”
易煊想起另一件事,他怀疑地看了看盛知煦:“你还有钱?”
盛知煦说:“买西瓜剩的。”
易煊就有点无语了:“你……就不省着点花吗?”
盛知煦非常地无所谓:“这袋鱼不到十块钱,再说再省也只有那么点,还能做什么?”
虽然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易煊还是很想问问他,要是这点都没了,他要走的时候打算怎么办?可想到“走”这件事,易煊就没了再问的兴致,他拎着鱼站起来:“我去做饭。”
盛知煦随意地应了一声,他还想再撸撸猫,可惜这时花花已经吃完了鱼,转身走到一边开始洗脸,盛知煦想再摸摸她,她就扭着身子不太情愿了。
“吃完就翻脸,没良心的小东西。”盛知煦小声嘀咕,突然就有点觉得没意思,干脆拍拍手站起来,也往厨房走去。
“你打算做什么?”盛知煦没进厨房,倚在门边问易煊。
易煊正把袋子里的鱼倒进盆里,说:“你不是想吃鱼?挑几条大的给你做鱼汤吧。”
盛知煦却皱皱眉:“烧汤啊,不要了吧,我怕刺儿。”
易煊想了想,说:“不然鱼汤给你喝,鱼肉我挑出来给花花。”
“那行。”
虽然才同住了短短几天,两人之间却已经培养起了一定的默契。比如易煊在厨房做饭的时候,盛知煦就会在院子里摆好桌椅,调好落地扇,易煊端着菜出来的时候,盛知煦偶尔还会伸手接一下。
今天易煊端着鱼汤出来的时候盛知煦也站起来要接,易煊赶紧说:“你别动,小心烫。”
盛知煦就又坐了回去,顺手调了下桌上隔热垫的位置。易煊放下汤碗,捏了捏耳垂,刚要说什么,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一看,是张聪打来的。
“煊哥,刚在路上遇上老贺了,听他说今天去你家了?”电话一接起来张聪就急急地问。
“嗯。”
张聪说:“跟你说什么了?”
易煊啧一声:“想得到的吧,劝我复读。”
“那你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拒绝呗,我说我不想念书了。”
盛知煦抬眼看了看他,起身去厨房,案台上摆着一碟酸辣藕丁,他找出两副碗筷,端上菜转身出去了。
刚出来盛知煦就听到易煊说:“我还能在门口挂个牌子不让他进吗?反正已经毕业了,以后他也管不着我了。先不聊了,我吃饭。”
易煊挂了电话转过身来,盛知煦朝他扬了扬手里拿的碗筷:“不用去了,我都拿好了。”
鱼汤熬得雪白,衬得上面飘着的些许葱花格外的翠绿。
盛知煦用鱼汤泡饭,边吃边说:“小孩,我怀疑我在你这儿至少要胖五斤。”
易煊把嘴里的藕丁咽了,看看他说:“那你少吃点,我还省点米。”
盛知煦一愣,笑笑:“噎人是吧?”
易煊也笑笑:“不会的,你吃的不算多,又天天晨跑,身材保持得不错。”
盛知煦一挑眉:“偷看哥了?”
“我哪有?明明昨天你自己……”易煊急着要申辩,再看盛知煦一脸戏谑的表情,转而瞪他一眼,“你才偷看。”
他说的是下午盛知煦在楼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