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摇头。住进病房里,医生要下医嘱和手术通知,又问了一次他的家属在哪里。
他终于说,我没有家属。
医生问他多大,他又说,25了医生,可以自己签字,我真的没有家属。
手术做完麻药没过,他困得不行,术前他拜托护士帮他找的护工尽职尽责的一直叫他。他神情恍惚,眼前全是八岁到十八岁在那个家里的画面。
护士通知他可以睡了,他闭上眼就从天亮睡到天黑,没人打扰他,后来还是被麻药劲过了伤口痛醒的。
住院期间他吃饭时间不规律,营养也没怎么跟上,暴瘦了十几斤,出院后马上又开始工作,终于得了慢姓胃炎。
胃泰药效迟迟不上来,他又吃了一片止痛药,没多久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晚上中介给他打了电话,说城西有一套房子,但是是个单身公寓,只有五十多平,问他要不要。
他想了想,说行。中介又问他要不要先去看看房子,他说不用了,然后就爬起来开始收拾行李。
他的行李一向不多,刚刚装满一个行李箱,其他东西他都不准备带走,到哪里都可以买的东西也不值得费劲从城东搬到城西。
晚些时候中介给他打电话说房子又没了,要不加个微信有房了第一时间告诉他。
他没有微信,也就委婉地拒绝了。挂断电话,他又把行李箱打开,把东西一样一样放回了原处。
向北站在冬寻家楼下仰头看了看,昏黄的路灯映在他眼里,他抖了抖烟灰,猛地吸了一口把剩下半截扔到地上用脚掌踩灭。
那窗户的灯一直亮到晚上十一点,他就在楼下站到十一点,抽完了一包烟脚边全是烟头。
他又去喝了点酒,回家的时候发现向蕊还披着披风坐在沙发上等他,打开灯就看到她眉心拧在一起的样子。
“怎么才回来?”向蕊的鬓角已经有了白发,因为病痛的折磨看上去憔悴不堪,“这么大的人了,还不让我省心。”
向北一下醉意全无,他坐到沙发上手臂揽住向蕊的肩:“妈,你怎么还在这儿坐着,快回房间去休息。”
向蕊挥开他的手退了退,依然是眉头紧皱的样子。
她动了动嘴唇,说:“你是不是找到冬寻了?”
“没有的事,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妈,这么多年了,别找了,他要是——”
他其实想说,冬寻要是愿意回来,可能早就回来了。但他看了向蕊眼角的泪花,还是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向北,我没多少时间了...今天医生说我就这几天了...你要是找到了冬寻,就跟他说妈妈一直在等他回家,好不好?”
自从生了病,向蕊的眼泪越来越浅。
她接连涌出的泪水让向北想起了几天前冬寻的样子,他从来没见过。
被自己戳穿了那样隐秘的心事咬着牙承认的时候,即使那样慌张,都还是保持了哥哥的风度,只跟他说了一句不关你的事。
向北也希望不关自己的事,如果是早些时候,恐怕会大骂他是个变态然后离他远远的,偏偏那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冬寻大大方方的承认了,他却很烦。
他说:“妈,快去睡吧。
“......我一定找到他,带他回来见你。”
然而向蕊还是哭了很久,终于把她这一世的眼泪哭完了。
周一早上,冬寻约了一个电脑城的技术岗位面试,他七点起床,收拾完毕简单吃了点早餐,八点准时出门。
他正转身锁门,突然被人从背后抱住。
这怀抱太过熟悉,他没有任何思考就轻轻说了两个字:“放手。”
向北这次没有依言松开手,他埋头在冬寻颈间,开始小声啜泣。
感受到后颈有温热的液体,冬寻偏过头,眉头紧皱,“怎么了?”
向北太久没有听到他这样温柔的和自己说话,摇摇头说不出一句话。
就这样抱着冬寻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他终于擦了擦眼泪放开他,说:“冬寻,跟我回家吧。”
冬寻听到他在乞求自己,转过身去看他的时候从他眼里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悲伤。
无论多少次,只要向北向自己示弱,他永远没有招架之力。只不过拒绝向北已经成了他要求自己必修的功课,沉默片刻,他道:“向北,我给你说过了,我不会回去的。”
他想,看这个情况,还是得搬家。
向北抖抖嘴唇又有眼泪落下来,滚进他微启的双唇。
他说:“妈走了。”
“妈走了?去哪里了?”
冬寻到这一刻都没有想过向北说的走了是什么意思,他的手抬起来又放下去,迟疑着问:“你在说什么?”
“冬寻,妈去世了,今早...”向北说。
第四章 向蕊的第二个儿子
冬寻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向北,即便你用这种话骗我——”
向北随即死死地扣住他的肩,一字一句重新说了一遍:“妈去世了,今早走的。”
冬寻又想起了八岁那年的冬天。
他手脚冻僵其实已经感觉不到冷了,站在路边漫无目的地四处往,看到两只猫在远处打架,就笑了出来。恰好被路过的向蕊看到了那明眸皓齿的样子,她立刻让司机停了车,想给这个可怜又可爱的小孩一点钱,帮他度过这个难熬的冬天。
她蹲下身问冬寻:“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冬寻嘴角的笑意消失,看着面前温柔但陌生的女人摇了摇头——他是从孤儿院逃出来的,害怕向蕊是来把自己抓回去,扭头就想跑,刚转了个身就被向蕊拎住了衣领。
向蕊在他身后问:“饿了吗?”
冬寻点点头,缓缓转过身来,明亮的眼睛望着向蕊的时候忽而触动了她一颗柔软的心。
——太像向北了。她想,这应该就是自己的第二个儿子。
“我们去吃饭?”
冬寻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向蕊牵着他的手把他带上了车。
在车上冬寻的手脚终于恢复了知觉,反而开始隐隐作痛,手指通红。向蕊抓着他的手,一点都不嫌脏,拉到空调出风口一边搓一边说:“我姓向,叫向蕊,你叫什么名字?”
冬寻依然是摇摇头,向蕊拍拍他的肩,意外瞥见他衣领上绣了个冬字。
“你姓冬?还是说名字有个冬字?”向蕊凑得近了些确认了那是个冬字。
然而冬寻根本不知道这件衣服是谁的。是今年冬天来临的时候他恰好流浪到一个小区里,钻进一栋楼楼下的衣物捐赠箱翻了件能穿的衣服穿上。
他还是摇头,但说了一句话:“这是我捡来的衣服。”
向蕊想了想道:“没关系,以后我带你去买新衣服,你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了。”
冬寻立刻就明白了向蕊的意思,他总是能准确的揣测大人的想法,但并没有第一时间就答应她。
然后向蕊带他去吃他想了很久的麦当劳,吃之前他还去洗手台认认真真地把手洗了三遍,一边洗一边哭。
站在麦当劳门口,向蕊对他说:“你愿意跟我回家吗?我家里还有个弟弟哦,比你小两岁的样子,你们可以一起长大,一起学习,他有的东西我都给你准备一份,嗯?”
这个条件太过诱人,冬寻突然就不想流浪了,又或许是这两年他已经流浪得累了。
他眨了眨眼睛,说好。
向蕊给他起名冬寻,意思就是冬天找回家的。她二十五岁,有了一个八岁的儿子,他六岁的儿子有了一个哥哥。
而冬寻,从那天起他就准备好了和向北一起长大,一起学习,他有的东西都分给向北一份——可是他一无所有,唯一有的那点爱在向北面前都是那么不值一提。
向北的车刚在车库停稳,冬寻拉开车门就冲了下去。
他一边跑一边想,向蕊怎么就死了呢?
气喘吁吁地站在卧室门口,冬寻看到了那个许久未见的向蕊,躺在杏色的被子里安详地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向蕊曾经和冬寻说过,他们母子俩的缘分是天注定的,那天她本来是要赶回家给向北过生日,结果买的生日礼物落在了公司,所以她让司机绕了一段路。
就是在这段路上她看到了冬寻。
十八岁以后的一天晚上,冬寻凝视着向北的眼睛,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成为冬寻,为什么会成为向北的哥哥。
站在向蕊床边,冬寻刻意回避了这么多年的愧疚感终于卷土重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于是小声地对她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葬礼办得很简单,冬寻始终不忍心看向北一个人悲伤地忙碌,他跟着在殡仪馆忙了几天。等到过了向蕊的头七,这天晚上他准备回去了。走之前他去洗了个澡,没有带换洗的衣服,身上穿着向北宽大的T恤,裤子还是自己的,想着将就穿会儿回家再换。
向北比冬寻高了一些,冬寻来家里之前一直很瘦弱,不管向蕊再怎么给他补充营养,他后来再也没长过向北,从初中开始就保持了落后向北半个脑袋的进度。
他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向北在客厅沙发上等他。
向北说:“别走了,留下来吧冬寻。”
“不了,这就走了,你...我把手机号留给你,如果有什么事,你给我打电话。”
其实能有什么事呢,只不过本来想再次一走了之的冬寻又心软了。他拿出手机:“你的是多少,我给你打一个过去。”
向北说了自己的号码,没几秒就有陌生号码进来,他挂断之后存在了通讯录里。
冬寻要去穿鞋,他跟着起身叫住了他,“冬寻。”
随即冬寻抬头看他,脚下穿鞋的动作没有停,看着向北朝自己走过来。
“真的要走吗?”向北问。
“向北,现在在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我们都不是十六七岁了,妈走了,公司你要认真看着,”他穿好鞋,抿唇低了头去提了提裤子。
他又瘦了些,裤腰变大了。
他说:“现在没人护着你了。”
“你呢,你呢冬寻?”向北上前一把抓了冬寻的手腕,用力将人扯到自己面前。
冬寻的鼻尖几乎撞到他的下巴,一呼一吸之间,温热的气息洒在他下唇。
“你长大了,向北。以后不要再任姓。”挣开他的手冬寻转身想走,向北又抱住了他。
以前向北就喜欢从身后抱冬寻,一颗心贴着他的后背砰砰地跳。现在也是。
两人儿时的匆忙相遇把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定了个不太和谐的基调,向蕊把他送去和向北一个学校,从一年级开始念,两个人不仅是兄弟,还是同学同桌。
因为向蕊让向北“多带着点儿”冬寻,所以向北虽然非常不耐烦,但还是带着他算是安稳的度过了小学六年。
唯一出了点儿岔子,就是向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和别人打了一架,是他第一次和别人打架。
说是打架倒更像是单方面的挨揍。向北没什么忍耐姓,从小就爱惹事。学校放假大扫除,低年级放了学陆续的回家,向北坐在教室第一排的桌子上,等身为班长的冬寻整理完图书角一起回家。
他俩刚从教室走出来,一个高年级的男生拎着一桶水路过他们教室门口,撞在向北身上打湿了他鞋子,看了他一眼不仅没道歉还说了句你是不是眼瞎。不知道是不是向北等冬寻等得抬不耐烦,他立刻把书包塞冬寻手里,冲上去一脚就把那男生踹倒在地,水桶滚落,水洒在地上到处都是。
男生骂了句脏话,爬起来就和向北扭打在一起。
冬寻怕向北挨打,也冲了上去,他死死地抱住那个男生让向北踹了他几脚。后来男生的同学来帮忙,抄起扫帚打得他背上全是伤。
向蕊停车在校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没见人出来,于是锁了车门到教室找人,从楼梯口刚刚拐进走廊就看到两个人趴在地上挨揍。冬寻抱着向北扑在地上,嘴角有血。
她随手拿起旁边教室门口的铲子,打得几个男生四散逃开。
其中一个男生条件反射反手一挥,手里的扫帚竹签插进向蕊的手心疼得她皱起眉头,向北见状突然推开身上的冬寻站起来就一脚踢在那男生腰上。
太阳都快要落山了,向蕊领着两个鼻青脸肿的儿子从教务处出来,迎着西沉的太阳呵呵地笑。
她说:“打不过别人还要打,妈要是没来,你俩今天牙都要被打掉!”
两个人一左一右牵着向蕊都笑不出来,回了家向蕊给冬寻上药,掀开他的衣服看到背上全是伤,眼睛一酸把他抱在怀里,“小傻子,你是哥哥,打不过就拉着弟弟跑呀。”
冬寻忍着痛摇头,轻声安慰向蕊:“妈妈,那个人先欺负弟弟。”
向北一直觉得冬寻是来抢走向蕊的爱的小恶魔,直到今天他奋不顾身扑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九岁的自己突然把六岁的自己从身体里赶了出去。他觉得自己和冬寻和解了,悄悄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冬寻,脸埋在他肩上,嘟囔道:“谢谢哥哥。”
向北抱着冬寻静静地站在玄关,冬寻这次没有让他放开,等他抱了一会儿才抬起手把他的两只手从腰上扯下去。
他转过身看着向北——他终于敢直视向北的眼睛了,向蕊的离世给他带来了难以消除的愧疚感,也消磨了他几分愧疚感。
他是被向蕊捡回来的,自己跌下悬崖的时候差点带着向北也坠入万丈深渊。
“不要走,留下来陪我好吗?”向北再次请求,他伸手去牵冬寻,被冬寻轻巧地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