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老板娘好心,掀开门帘出去,帮他把附近义庄的伙计叫来,买了个桃木棺木,打点好后事。
少年不死心,总觉得养父某时某刻仍会笑着坐起来弹他的额头,骂他小屁孩,于是便催掌施了个保全完尸的法术,将养父永远定格在了一副安详的神情里。
现在看来,此举似乎多余。
少年一口饮尽碗中清酒,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几簇红晕,从桌边起身,对老板娘一点头“恩公,告辞了。”
他亲手把天师安葬在一颗古老的桃树下,此刻受了微醺的春风吹拂,星星点点的花瓣打着旋降下人间,一片一片地落在少年的肩头、发梢。
“爸,我来看你了。”
少年一向沉静的眸子里终于波澜了片刻,他倾身向前,也不顾膝下的泥土会沾染白衣,轻轻地搂住玉凉的墓碑,仿佛想将自己手臂的热气度几分给身在冰冷黄泉的人。
然后他缓缓收回手臂,直起身子,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而较真。
“我翻看了你的日记,”他说着把手里的厚皮本扬了扬,“你的语言很是隐晦,但我翻看了不少书籍,把事情经过大约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您听我说的对不对。”
“十几年前的那场混战中,你自度战胜无望,便只身潜行,接近凶灵,以早有预谋的阵型暂时封住了凶灵的手脚,并且掂量着手中的砝码,威胁他们要和你签下血誓,否则就打散他们好不容易凝聚成型的形态。”
“其实你压根就没有什么砝码,一切仅不过是你自己精心设计的一个骗局,您可真不怕死啊,父亲。”
“可那从淤泥中生出来的凶物果然智商有限,竟然被你的威逼利诱给吓倒,乖乖地住进了你的身体,”少年的眼神忽然变得近乎凶狠,他厉声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凶灵反噬,你就无路可走大陆上还有那么多法师炼金术士,你视他们的能力为草芥吗”
“父亲大人,您真喜欢逞英雄,最终还逞得如此蹩脚。”
“后来你察觉到事况不受控制,挑灯苦读最为古老黑暗的,最终找到了暂时封印起灵魂中凶灵的办法。父亲啊,你可知道,急病乱投医,你下的那记是,巫毒潜催,最终你亲手将自己埋葬到万劫不复的深渊。”
少年停顿了一会,手轻轻摩挲着破旧的书皮,嘴角不易察觉地挑起一点,声音忽然变得温柔“你有一天在日记里说,看到我送给你的石头,忽然有点后悔自己签下血誓了,能够看着我一天天长大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然而你笔锋一转,又大义凛然地扯起了家国大事。”少年哭笑不得地看了眼静静树立的墓碑,“我的父,我一直以来都没有看错,你就是再儿女情长,也不会英雄气短的。”
“你一直没有承认我是你的儿子,就是因为怕你有一天被反噬,祸害百姓,连坐到我。而你自打签订血契起就开始炼制那一柄桃木剑,决定将它送给我。我拿到那剑以后欢欣鼓舞,却不知道你在里面封了至阳的正咒,就怕自己失去神志误伤了我,万一有个闪失我好一剑结果了你的 g 命。”
“所以你当初给我这剑,说什么斩妖除魔,其实就是想让我弑父吧”
“您心肠真狠,比蛇蝎还毒。”
“后来发生的一切”少年哽了一下,眼神闪烁几番,咬着牙悲哀地笑了,“正巧应了你的预见。料事如神如你,巧算灵机如你”
“被蒙在鼓里的永远是我。”
桃树方窜出来的新绿被风拉奏似的发出沙沙嗡嗡的低语,仿佛地府深处有什么人发出沉重的叹息。少年叹了口气,跪身在墓前,拜了三拜,转身想要拿过随手摊在墓边的日记。
他忽然愣了。
刮过的春风仿佛纤纤柔夷,翻过陈旧而泛黄的空白书页,停在了终章,那一页的低端用天师瘦劲清峻的字迹一笔一划地写着一行不大不小的字。
少年身体一抖,俯过身去,仔细辨认那字迹,而后五雷轰顶似的呆住了,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来,眼前的飞花渐渐模糊,不一会儿就尝到了咸涩的滋味。
只见那一角落着桃花瓣的纸上,不轻不重地立着那些字,却宛如篆刻在厚厚的蒙尘岁月上
“就算一切归墟,毁于我内心的黑暗”
“我也依然爱你。”
第7章 番外甜饼一块鹅卵石
少年天天熬夜苦读的桌案正中央,放着一颗拳头大小的白色卵石。
不知情的人若是误闯他的内室,恐怕会觉得奇怪。因为那石头既不是翡翠宝玉,也不是钻石水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然而如果翻到石头的背面,人们会被一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儿童画乐得一笑。那些粗黑的线条弯弯曲曲,很抽象但形象地描绘了一个眉毛拧成焦黑的麻花、鼻孔朝天的愤愤脸。
这块石头正是多年前少年赠与天师的小礼物。
混战中天师从高空坠落,少年独守了他一整个雨夜,然后在两眼被风刺得生痛、泪痕干涸后将他带到义庄,收拾衣冠时,从天师贴近心侧的口袋里摸出来这块熟悉的石头。
炭笔画过的痕迹是很容易消逝的,因此天师在上面贴心地下了一道咒,整块石头幽幽地泛着蓝光,画笔的痕迹一如当初。
少年盯着石头看了良久,没有力气再哭,便把石头收在了靠近胸口的一个相同位置。刚把石头安置进去,少年的手便停顿了一下,垂下眼帘,又把石头掏出来翻了个面。
就见那石头没有画的一面被磨得略平,不难令人联想到过去的多少个日日夜夜里,天师是怎样视如珍宝地将这块其貌不扬的石头安放在自己心口附近,白天带着它看书做饭,晚上躺在床上抑制凶灵,绞痛难忍时就轻轻握住石头,放在心口缓缓移动,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似的。
斗转星移,物易其主,这块石头如今颠沛到少年手里,被他小心翼翼地供奉在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