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界外的众法师和炼金术士见里面乌云翻滚,好似有雷鸣电闪,都面面相觑,猜测发生了什么变故。
这时有个眼尖的年轻人指着团团黑雾中间,惊叫道“快看那恶魔在躲他的养子”
大家凑到跟前一看,正是如此。不知哪个出头鸟大声地吼了一嗓子“小伙子好样的为民办事,铲除女干邪”
“对为民办事,铲除女干邪”一石激起千层浪,炼金术士和法师们都开始摇拳呐喊,就连忙着逃命的黔首也偶尔驻足一二,义愤填膺地高声呼应。
谁也不记得,就在十几年前,是谁用自己的孱弱身躯,用禁术暂时制住凶灵,并且逼胁四十三路亡灵和他签下血誓,让至恶之物永远附在自己灵魂的一隅,而后便没有一个漫漫长夜逃离过念咒压邪的痛楚。
这样做了,无人知晓,没人理解,只是在被反噬的瞬间,所有人都会群起而攻之。
值得吗
天师耳尖一动,脑子清醒了一些,仿佛听见了近地面此起彼伏的咒骂与助威。他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而后换成了死而无憾的淡然
若能换取哪怕仅是几十年的河清海晏、物阜民丰
小生也会以一己微薄之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大丈夫啊,不可以不弘毅。
任重而道远。
就在他晃神的几秒钟,少年已经催身到了天师的跟前。年轻人急切地再度伸出手去够他,眼里迸着金石般的火光“父亲您就听我这一回吧”
眼看着少年的指尖就要触碰到天师的衣角,忽然异变陡生,就看那天师的脸上忽的闪过一丝浓重的 y 霾,瞳孔再次紧紧缩成一线,不同过去,眼眸中多了几分血红。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痴心不改的少年,冷笑一声,挥掌带起一阵劲风就冲着少年的天灵盖而去
少年没料到他竟然会对自己下毒手,躲闪不及,情急之下,狼狈地将桃木剑凌空一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天师五官忽然扭作一团,清秀的脸弯曲得变形,仿佛在身体的核心之处承受着无与伦比的痛苦,嘶吼出声“不”
他仿佛在与内心的凶灵作激烈的斗争,风驰电掣,那劈下来的掌风被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所牵制,最终稳稳地停在了少年额头的不远处。
然而少年的剑大概是因为功力不足,不由他手似的,闪电般刺中了天师的小臂。
天师从喉咙深处挤压出一声嘶哑的低叹,眉目之间的戾气却转眼间消失殆尽,就像多年前凶灵的无疾而终,天师身周的沉沉黑气在刹那间砰地匿迹,他自身则失去了支持,像是一只残破的纸鸢,从高空坠落下去。
少年赶忙一俯身向前,惊慌失措地与人一起直直冲向地面,终于在天师砸在地上前将他稳稳接在怀里。
周围炼金术士和法师们叽叽喳喳地围过来评头论足,而少年却耳畔仅余奔走的血液和呼呼跳动的血管嗡嗡的声音,顾不得啪嗒一声从口袋里摔到地上砸碎了的护身符,颤抖着手臂把一动不动、还有体温的天师的头搁在自己大腿上,然后闭上眼,伸出一根手指探到养父鼻翼下方。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少年近乎战兢而虔诚地等,也没有等来一丝活人的气息。
他忽然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块巨大的悬石,用石头吊在深渊的上边,方才一直摇摇欲坠。而此刻像是有一把锋利的剪子,冷冷地寒光一闪,石头就沉沉地坠落、坠落,没有底,没有尽头,牵连着自己也在一起毫无知觉地掉进无底洞,难受得想吐。
他艰难地吸了口气,抬起头来,面对再一次欢欣鼓舞的人们,淡淡地说“谢谢你们,都散了吧,我来处理这些剩下的。”
那沉静的表情,像极了当年将闲杂人等拒之门外的年轻天师。
等人们都散干净了,各回各自残破的家重整泥砖,深巷里只留下几声孤寂的犬吠,少年才把目光从天师早已冰凉的尸体上移开,眼神空空地望着苍天。
一滴 shi 润散开了他聚焦的瞳孔,然后是第二滴。
这一次没有打雷,直接下起了倾盆大雨。
冷雨哗哗地倾巢而出,磨洗掉了硝烟未散的战痕,磨洗掉了粉墙黛瓦上的焦黑,但却怎么也磨洗不掉某些人的家破人亡,也怎么也磨洗不掉某些人的痛失所爱。
那冰凉的水珠接连不断,一直滴到了天明。
第6章 尾声
那是一段好多年都没有出现过的太平盛世。
旧皇虽说昏庸无能,整天只道花天酒地,但并不全然是个酒囊饭袋,至少教育出来了个文治武功的新皇。
新皇一上位,立即龙袖一挥,开始政改。不到一年时间,整个大陆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新皇尤其重视炼金术等法术的发展,还鼓励兴办法器交易,炼金术士和法师们的地位得到显著提高,都乐得合不拢嘴,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瑞雪降祥兆,是丰收的年成。除夕夜里,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大摆筵席,大战后的余烟难觅踪迹,人们都生活在理想中的乌托邦,富足而快乐。
又一年春,小墓园边的酒肆里迎来了一位常客。
抬手一撩门帘,刚刚站进小酒馆内,这位来客便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只见他眉似墨描,颜似软玉,神清骨俊,白衣翩翩,一提衣摆,抱着一本厚书,端坐在桌边小椅,笑眼盈盈地看向老板娘,柔声道“麻烦夫人温一壶酒来。”
老板娘见了这位清隽的少爷便乐得合不拢嘴,一边温酒一边悄悄欣赏君子颜如玉,搭讪道“客官又是要去看望令尊吗”
少爷轻轻地点了下下巴,朝老板娘温和地笑了笑,随即犹自望向窗外桃杏三两枝。
去年那个凄寒的破晓,他没有用悬浮术,而是从战场一步一步把养父毫无生气的身体抱到了这酒肆。
那一路必定是此生最漫长的距离,他走得好似往生般诚惶诚恐,他走得宛如朝圣般五体投地。清明时节的细雨不住地飘,在他的身遭结成了圈蒙蒙的薄雾。臂弯里的养父,沉甸甸的,是他永远撂不下的分量。
叫了一碗酒,就着冰冷的心碎一齐咽下,少年肝肠寸断,脸颊上的凉又咸又甜,分不清是酒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