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苹果盘子随手放到床头柜,坐到顾小青背后的床上。这张床他下午他就躺过了。他轻轻地抚摸了一遍床沿,很软。他看着顾小青。他穿着一件深色的外套,微微地勾着背。
他的视线从他毛茸茸的发顶,滑过背脊,视线在他的屁股与椅子紧贴的地方停下。
他开口道:“小青,不吃苹果吗?”
顾小青不理他。他死死地握着笔。胳膊上的淤青随着他一下一下的用力地迸发疼痛。
他心里恨不得把这个男人碎尸万段,他冷笑道,他就是故意的。他知道自己拿他没办法,因为有顾玲玲在,他知道自己不会干什么。
这人就是顾玲玲招惹来的。刚刚他和顾玲玲又因为他吵了一架,他恨死他了。他真的恨死他了。
他越想越委屈,顾玲玲怎么能因为这人对他说这些话呢。她怎么可以这样说他,他做错了什么啊。小顾握着中姓笔在草稿纸上用力地写下一个又一个数字,吸了一下鼻子。
夏志荣一顿。他起身俯下身凑到顾小青旁边,顾小青的头发太长了,他看不见他的表情。
夏志荣低声道:
“你哭了?”
小顾不理他,他的下巴都快碰到桌子上了,他不想抬头。
“你别哭。”夏志荣说,他一只手单撑在桌子上,一边耐心地哄着顾小青,“跟叔叔说说。谁让你不高兴了?”
他低下头,离顾小青的脑袋越来越近。他用鼻尖很轻很轻地摩挲他耳边的头发,有些迷恋地闻着顾小青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道。他很快就退开了。
顾小青没哭,他可是一个死要面子的小孩。他把笔一扔,想转头说什么,结果一怔。
夏志荣一个一米八多的大男人,居然跪着,稍微仰起点头地看他。他一只手随意搭桌子上,另一只手垂在身侧。他以一种示弱的姿态,又问了一遍,“小青,谁让你不高兴了?”
他的语气、表情很温柔,顾小青从没见过这种表情。他在任何人身上都没有看到过,也没有人和他说,谁让你不高兴了呀。他有点恍惚了,他看着这个长相英俊的男人,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但很快不见了。
夏志荣周到地没有触碰顾小青,他一直耐心地等待着顾小青的回答。他跪在地上也没有任何不适。他相当自然地以仰视的姿势面对着、包容着浑身是刺的顾小青,身上一点高人一等的气质彻底没有了。
顾小青低着头,他看向夏志荣深黑色的瞳孔,半天说不出话。他想到他与这个男人刚相见时虚伪的、做作的笑容。他在连续三个星期礼拜日的饭桌上询问顾小青念高几了呀。他坐在副驾驶靠着椅背高高在上的仪态,和小心的、拘谨的顾玲玲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他威胁自己不和顾玲玲打小报告。他让徐秘书天天给他送饭。他那张看人永远是俯视的、有些轻蔑的脸。
现在变成跪在他椅子旁边,轻声询问的男人。顾小青垂着眼睛,他看着夏志荣温柔的神情,别扭地转过半张脸,闷闷地说,“没有人惹我不高兴。”
夏志荣凑他又近了些,“那你怎么不吃苹果?”
“我不想吃。”
夏志荣笑道,他探出手很轻地抚摸着他的背,哄道,“吃一点。就吃一点。”
顾小青又把整个人背过去了,他才不吃呢,顾玲玲削的苹果,他死都不吃。
夏志荣跪久了,老骨头也禁不住跪了,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被顾小青偷瞄瞄到了,他说,“你别在我面前这样。”他说不出跪这个词。这个词和夏志荣太不搭边了。
“脚麻了。”夏志荣说,“你扶我一下?”
顾小青刚想伸出右手,但皱了下眉,换了一只手接过夏志荣伸过来的手掌。
夏志荣马上有所察觉,他站起身来,就问道:“你手怎么了?”
顾小青抿着嘴唇又沉默了。他还记得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这个人,小声地说道:“都怪你。”
夏志荣心里变态地想,当然怪我了,不怪我怪谁呢。你这小孩儿除了怪我还想怪谁。
“严重么?”他问。
顾小青站在一边不说话,右手还在微微地刺痛。他脱掉外套把右胳膊伸给夏志荣看。
夏志荣立刻皱了眉头。这乌青看来有些久,在小孩儿又白又细的胳膊上有点骇人。他沉声问道:
“怎么弄的?”
他一问挑起了顾小青心中的一口气,顾小青冷笑道,开门见山地问:
“你在我房间做的什么事儿,自己心里不清楚?”
夏志荣装傻,“什么事儿?什么清楚不清楚?”
顾小青想你装傻呢,不把证据拿出来简直不到黄河心不死。他把那个垃圾桶放到夏志荣面前,指着那张纸团说,“清楚了吗?”
夏志荣慢慢地看了那一眼。纸团上的液体都干了,皱成一团。他疑惑地看向顾小青。
他问,“不就一张纸么?”
“那纸上的东西难道不是你弄的?”
“纸上什么东西啊,”夏志荣问,他甚至有些装得自己都快骗过去了。他又问道,“你讲明白点呀,小青。”
顾小青知道他要装傻装到底了,他在逼自己说出他想听的话。顾小青冷笑道:
“什么东西?你舔一下啊,你舔一下不就知道了?”
他这话当然是狠话。他只要一生气,说出的话从不在乎给不给人留面子。
夏志荣听到这话。他眼睛都发光了。他拿出那个纸团,放到眼前细细地端倪了一遍,然后紧紧盯着顾小青挑衅地看着他的眼睛,露出一个无声的笑。
他伸出舌头真的舔了一下那个纸团。
夏志荣满意地看到顾小青随之又瞪大眼睛呆若木鸡的样子,他眯起眼睛,说:
“哦。我吃出来了,是我的东西。”
他随意把纸团扔回垃圾桶里,然后盯着他的胳膊说,“你这手,家里有碘酒吗?”
顾小青都傻了。夏志荣是第一个真的敢按他说的话做的人。他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毒,对人多么有侮辱姓,他知道一般人都不会做的。他吓傻了。
“你……”他半张着嘴。
“我怎么了?”夏志荣挑眉,他这时候才有了一点压迫的气质。他自己也发觉不到。
顾小青表情复杂,缓了一会儿,才说,“在客厅。”
夏志荣起身,说,“我和你妈说一声,你也和别顾玲玲闹别扭了。”
然后他离开了他的房间。顾小青没发现他把房间反锁了。他拧门有明显的“咔哒”一声。
顾小青一直愣在原地。等顾玲玲有些急切地走进他的房间,他才回过神来。
顾玲玲有些愧疚,她一直知道顾小青很会忍疼。这次他讲出来就说明他疼得受不了了。她意识到自己这次有点过。
她走过去,有些试探地喊了他一声,“小青?”
顾小青才缓慢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表情有点木木的。
“妈。”他嗓子有点哑。
顾玲玲过去,看到顾小青手臂上的淤青吸了口气。她拿出棉签小心翼翼地用碘酒涂抹伤口。
“不要憋在心里,小青。”顾玲玲说,“有什么就说什么,好不好?”
顾小青低着头,他看着黄黄的碘酒涂到手臂上,有点凉凉的。
半天,他才很低地“嗯”了声。
第二十四章
十二月,南中开始排练元旦文艺汇演了。这是他们5学校一年中最期待的活动。主要晚自习不用上了,全校都到一个封闭的体育馆里一个班挤着一个班挨着看表演,还能叫家长来。
顾小青他们班是理科班,理科班喜欢搞群舞。文娱委员说不行,今年要搞个不一样的。有人就说弄个杂技。
文娱委员把杂技、小品一票否决,最后班里杂七杂八讨论了一下,说跳艳\舞。
班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女生眼睛雪亮地扭头看向后面一群老大男生。
蔡鑫伸着腿低头玩手机。他对班级活动不感兴趣。
顾小青听都不听,他自修课写完作业就涂草稿纸。他一点想上学的心情都没有,上周末和顾玲玲吵的架让他恨恨地记在心底了。夏志荣在他房间干的那些恶心事,他想都不要想。
他当天晚上被夏志荣吓到了。这种惊吓甚至把他对这个人的愤怒顺带席卷而走,他第二天从床上爬起来才意识到,他和床底的垃圾桶度过了整整一个夜晚。随后他又想到,这张床,可能被夏志荣碰过,趟过,触摸过,甚至裹着他裹了一晚上的被子上面,都留有夏志荣的东西。他一下就暴躁了。
但他又不能怎么样。因为他快迟到了。
他只能背上他的书包走上通往学校的路,在楼梯间疾行,心里已经把夏志荣杀了千遍万遍。
他的坏心情全部带到了学校里,蔡鑫不敢和他说话,他看得出来小顾又浑身冒刺了,谁要敢碰浑身是刺的人。
小顾维持这个状态维持到了星期三。
讲台上的文娱委员讲完了自己要讲的东西,班主任就从门口走了进来。班主任是个思想很前卫的人,他说我们班男生必须是主力军,得发挥一下我们理科班的特色。他无条件地支持,说能帮他们借教室排练。
之后半节自修课,他送给文娱委员挑人了。
文娱委员是个女生,她站在讲台上,说:“咱们这次要挑身高身材匀一点的,就拿个标准来说吧。”她的目光扫到某个角落。“顾小青就特合适。”
班里有人立刻起哄,他们可看不出小顾的心情有多臭。蔡鑫一下就慌了,他连忙给离他近的几个哥们儿使脸色,脸都快使得抽筋了,一群人还嚷着“可以可以”“顾小青跳舞肯定进决赛”,蔡鑫很绝望,他心想你们真的都不要命了么。
小顾迷茫地抬起头,看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他皱着眉头望向蔡鑫,蔡鑫:“我不知道。”
倒是坐他前面的学委转过头和他说,“班里邀请你去元旦节目呢,你去不去啊?”
“什么节目?杂技?” 顾小青想到自己在第十六章 骗顾玲玲的随口编的谎话了。他只听到这个词。
“跳舞。”学委平静地说。
“不去。”顾小青果断拒绝。跳舞?逗他呢。
文娱委员目光一下锁定他,说:“大家都想让你去。”
顾小青心里冷笑,表面冷淡地摇头,“不去。”
学习委员有点失望地放下踮起来的脚。她其实早就计划好了,顾小青这么好看,跳舞一定能拔得头筹。她以为顾小青会答应呢。但学委是个很会体谅人、不勉强人的好姑娘,她说“好吧”,又往后面瞄了几眼,念了几个男生的名字。
放学,顾小青拎着书包回家。他又开始自己一个人回家了。顾玲玲结束了她一个月的轮休。她之前没有骗他。她现在又在上晚班,十点回来。她在和顾小青说这事儿的晚上,也是夏志荣在他家这一个月最后一次吃饭的晚上。
顾小青说,哦。他乖乖地趴在夏志荣送的桌子上低头写作业。他没说什么。
顾玲玲问,“你晚饭怎么办?”
顾小青没说话。
顾玲玲又说,“你自己解决吧。让徐秘书来回跑也不好。”
顾小青一愣,他转过头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顾玲玲。
“这难道不遂你的愿了?”
顾玲玲看着他,又问他卡里钱够不够,顾小青小声地说够。顾玲玲快出去时,他突然冷不丁问了一句:
“你和他说过了吗?”
顾玲玲有点没听懂:“说什么?”
“让我自己吃饭。”
“还没有,”顾玲玲说,“我等会给他打个电话。”
“哦。”顾小青又转过头写作业。
他心里有些奇怪,按道理他应该是按耐不住的狂喜。他想,可能是因为吃不到家里的饭了。吃不到他爱吃的荷兰豆,听不到家里厨房油滚到锅里的声音。
他竟有些失落。
第二十五章
到家时,他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没有吃晚饭,饿着肚子慢慢关上门,他站在玄关皱着眉思考晚上吃点什么,手机就响了。他瞅了一眼,顾玲玲打来的。
“喂?”
“顾小青,”顾玲玲在电话那头说,语气很平常。“你在家吗?”
“在。”
“你奶奶要过来看你,你在家不要乱出去。”
“哦。”
奶奶常常来看他。他习惯了。奶奶一直很宠孩子,她宠顾小青,自然也很宠被他宠了三十多年顾小青亲爸。顾玲玲常说,杨欣就是被家里宠得才如此有恃无恐。当初离婚打官司,顾小青奶奶可是在跪下来求过她儿子的。是杨欣铁了心离婚去和妓女过日子。谁都拦不住。
顾小青也很久没联系他亲爸了,他记得杨欣的电话号码。小孩怎么会记不得爸爸妈妈的电话呢?他家有两个座机,座机旁都有电话薄摆在那里,但后来座机线被顾玲玲拔了,电话薄也收拾到不知哪个角落的抽屉里。顾玲玲说不用和那边的人再有瓜葛。小顾对这个亲爸也不亲。顾玲玲有时问他有给有给杨欣打电话,他老实说没有。顾玲玲便常常冷嘲热讽说他谁都不亲,谁都走不进顾小青的心里去。
顾小青的确是个不会挂念的人,他没有“以前认识”的朋友。过去的人,时间久了就淡了,顾小青就属于“留不住”的人群里。他属于会收到群发祝福但不会被人主动联系的范畴。他在别人的眼中是个漂亮的瞬影,相处的时候大家会记得有一个好看的人,但分道扬镳后脑海里想到“顾小青”这个名字,那张漂亮的脸上就有布满莫名的光点。大家只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