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毛就耷拉下来,邵明纬知道她心里其实很害怕,逃避去医院,没多说什么,只安慰地摸了摸她的头:“明天晚上哥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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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明纬什么都能节省,但在邵容身上他不会吝啬一丝一毫。他给邵容预约的检查医生是医院里资历最老,费用最高的老医生,学生无数,桃李满天下,一周只值两个下午的班。自从三年前邵容手术之后要定期检查开始,就一直是这位名医给她看病。
全国各地来北京求医的人数不胜数,起初为了能按时挂到号,邵明纬都会凌晨拿着小马扎去医院排队,后来医院开发了手机应用软件,邵明纬才免了奔波之劳,但每次预约都如临大敌,紧盯着手机挂号。这次还算顺利,邵明纬很早就预约好了检查时间。
医院里永远都弥漫着一股浓重冰冷的消毒水,人来人往,大多行色匆匆,偶尔有一两个人驻足,脸上也是或麻木、或悲戚、更甚者在大庭广众之下实在绷不住扶着柱子嚎啕大哭,引起一片无声哀鸣。所以即使邵容是医院的常客,她仍是十分抗拒。
早上为了化验,需要邵容空腹,兄妹二人便没吃早饭早早地来到了医院。时间还早,但检验科等候室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邵容紧紧依偎着哥哥,在他的陪伴下排队、等待、化验。一项项全部做完时一个上午已经过去了。
邵明纬和邵容没有回家,在医院对面的小店里随便吃了午饭,又接着等了两个小时拿到了化验单。
从早上起床开始,邵明纬的右眼皮就跳个不停,他总觉得有不好的事要发生。早晨来的时候,医院里等电梯的人太多,检验科又只在三楼,邵明纬和邵容便从楼梯上去。但即使楼层不高,邵容却是气喘吁吁,需要邵明纬暗中扶她几把才到了地方。一整个早上邵明纬在化验过程中都心里惶惶,怕影响邵容没表现在脸上。现在拿到了化验单,久病成医,邵明纬也大约知道其中几项指标的意思,不敢多看,但瞄到的几眼仍让他觉得情况不妙。此刻他再勉强也笑不出来,表情严肃,心脏像装了加速器砰砰跳个不停。
两人乘坐电梯到六楼,沿着走过很多次的路,径直走到诊室门口。
邵明纬心下不安,在门前停下脚步,踌躇片刻,微微弯腰对邵容轻声说:“容容你在门口等哥,等会儿哥叫你你再进来好吗?”
邵容眼里藏着惶恐和些许了然,但仍然乖乖地应好。
邵明纬将她安排在门口走廊的座椅上,一个人敲门进去:“孙医生,我进来了。”
孙老医生头发已经花白,但面目慈祥,脸色红润。他刚送走前一位病人,正在整理病例,抬起头透过眼镜见是他,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小邵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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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7
“小容怎么没进来?”孙老医生往他身后看了看,好奇地问。
邵明纬勉强笑了笑:“小孩子害怕,您先看看,跟我说也是一样。”说着将病历和单子递给了孙医生。
孙医生一顿,叹了一口气接过来道:“那你坐。”
挂在墙上的钟表滴滴答答地走着,衬得办公室里愈发安静。
孙医生看着化验单,神情严肃,老人的手指拿着薄薄的纸张,久久不语。
久到忐忑的邵明纬忍不住出声:“孙医生……”
孙医生看了他一眼,放下化验单。邵容这个小姑娘活泼善良,这三年一直都是他诊治,也有了感情,对她的哥哥和兄妹的处境有些了解,现在看到他满脸焦急,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从鼻子中慢慢呼出一口气,正要开口,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呼:“这小姑娘怎么忽然晕倒了!”
像是头上一直悬着刽子手手里不知何时会斩下的铡刀,邵明纬终日惴惴不安,担忧害怕,在这一秒突如其来又终于落下。他的脑子发出轰然巨响,眼前一黑,猛然跳起来奔向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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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邵明纬呆坐在重症监护室门外,脑海里不断闪回和孙医生的对话。
“……小容的情况很不好……”孙医生神色凝重。
邵明纬从邵容被推进抢救室开始整个人都是慌乱的,他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那现在该怎么办?”
孙医生沉吟片刻,开口说道:“我说过,小容这种情况,就是血液透析和肾移植两种办法。”
“可是您之前……”邵明纬犹豫着想说什么。
“听我说,”孙医生温厚的声音打断他,透着温和清明的眼神安抚着邵明纬,“两年前我没有推荐肾移植一方面是你和小容匹配不成功,亲属肾不能用,外肾源又紧张,就算决定肾移植也不可能立马手术,而且小容也没到非要移植不可的地步;另一方面肾移植手术包括术后的费用对你来说确实高昂,如果决定手术一定要做好充足的资金准备……”
邵明纬渐渐冷静下来:“那现在呢?”
孙医生叹了一口气道:“小容现在的状况不太好,隐隐有心衰情况出现。”见邵明纬眉头紧紧皱起来,孙医生拍拍他的肩膀,“但好消息是你们之前排队等待的肾源出现了,我已经给小容做了配型,很快匹配结果就会出来。匹配的可能姓很大。”
邵明纬的眼里猛地有亮光闪起,忽而又慢慢黯淡,低声问:“孙医生,容容要做手术,包括术后所有意外可能的费用大约要多少,我心里有个底。”
孙医生知道小邵十分疼爱他妹妹,然而在高昂的费用面前他又不确定这个青年是否愿意承担。身为一名医生他是无论如何不愿任何一个有治疗可能的病人放弃更好的治疗方案,可他必须将手术费用与风险完完全全告知家属,他只好道:“肾移植的手术费用要三十万……这不包括对严重并发症的处理,而且如果移植失败费用会更高。”
孙老医生讲完停顿一下又忍不住道:“我虽然不能保证手术百分百成功——这谁都不能保证,但我会尽力。现在国内肾移植技术发展得很好,和国外一个档次,光我们医院一年就可以做上百台成功手术。而且肾移植一年存活率95%,十年存活率超过了60%,存活时间最长达到了40多年……”
邵明纬看向了孙老医生。
那一瞬间,孙医生恍惚觉得眼前的青年甚至看透了自己内心的担忧,他的眼神里透出年轻人被看轻的傲气和不屑,但一眨眼那些情绪就仿佛是他眼花一样消失不见,只留下坚定。
邵明纬道:“我一定会给容容做手术的,砸锅卖铁也会做。”
孙医生不由心酸和心疼这个过早体味人生疾苦的年轻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孩子,都会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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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明纬靠着医院冰凉的墙壁,充足的冷气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在走廊里挨了一夜,胡思乱想着睡不着,直到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才将将歪在长椅上睡去。
八,九点钟护士唤醒他,告诉他邵容已经醒了,下午三点之后有三十分钟的探望时间,登录医院ICU探视系统提出申请就行。邵明纬缓下一口气,微笑着谢过了她。他面容英俊,双眼明亮,又温柔有礼,虽一夜未睡好却不见疲态,甚至让那小护士多看了他两眼。
邵明纬在医院洗手间简单地洗了把脸,给同事打电话换了班,到医院楼下的早点摊子快速地填饱肚子,又去自助存款机查了查账户余额然后回到了医院大厅。
大厅里很是凉爽,但邵明纬的手心却在冒汗,他仿佛知道接下来会面对的显而易见的结果,却仍旧点开手机通讯录,拨出第一个电话。
“喂,大伯,我是明纬。”邵明纬在脸上堆出笑容。
“……明纬啊,什么事啊?这两年在北京怎么样?”对面似乎没想到是他,顿了一下才出声。
邵明纬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仍是笑着道:“挺好的。我找您是有个事儿……”
他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说完,末尾带着请求意味道:“所以我想找您借点钱,一定尽快还给您。”
电话那头沉默半晌,半真半假地为难道:“明纬啊,不是大伯不照顾你。你也知道你东子哥要结婚了……人姑娘家一定要要个房子,咱家忙着盖房子,实在周转不开啊……”
邵明纬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下来:“这样啊……”
大伯似乎也意识到这样说实在不近人情,补充道:“不过小容的病大伯也得帮忙,这样吧,过两天大伯给你打两千块钱也算尽力,多的就实在拿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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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8
邵明纬听到“两千”愣了一下,随即仍是笑着说:“我也知道您不容易,但您看两千是不是有点……少,我一定会尽快还给您。”
大伯一听他质疑立马有些不悦:“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体谅人,大伯家里也是用钱的时候。你说着还钱也不知道小容的病得拖到什么时候、能不能好……”似乎那边有人听着推搡了大伯一下,他猛地住嘴,转而和缓地说道:“大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家里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谁都不富裕。大伯借,不,给你两千块钱,不用还了。”
邵明纬紧紧咬了一下牙,没声没息地深呼吸两口气,语气感激地说道:“行,麻烦您了,我有钱了立马还给您。”
大伯像是根本不相信他能还,哈哈大笑:“不用不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做大伯的,应该的……”
挂断电话,邵明纬握着手机,手肘撑在膝盖上方,低着头,眼睛盯着医院大厅里光洁的瓷砖缝隙发愣。
半晌,他又拿起手机,“喂,三叔,我是明纬……”
……
“是,大家都不容易,我知道......”
“喂,小姑,我是明纬,吃饭了吗?”
……
“对对,我都明白……”
“喂,大舅,我是明纬,您最近怎么样?”
……
“清楚清楚,您对我好我都清楚……”
“喂,二姨,我是明纬,最近怎么样?”
……
“好,实在麻烦您……”
……
断断续续打了三个多小时,零零散散地凑了三万块钱。邵明纬的脸颊笑僵了,每一通电话从小心翼翼地陪笑到麻木,提起嘴角越来越费力。终于,一个电话挂断,邵明纬放下手机,双手猛地捂住脸。
邵明纬不埋怨别人,家里亲戚都不宽裕,而且自己三年前毅然决然来北京有一部分原因也是知道亲戚邻居不愿和他们兄妹多来往,这么长时间除了过年过节会偶尔联系一下,现在一上来就借钱放谁身上都不会乐意。
给容容治病不是人家的责任,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邵明纬埋头在手掌上,“噗嗤”一声苦笑:偏偏他们家亲戚都是老实本分的人。
又想昨晚在孙老医生面前对他的担忧自己哪里来的自信不屑?
苦笑还在脸上,昏暗中邵明纬的眼睛却有些湿润。
他只是……实在有些走投无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
丧气了半晌,邵明纬还是走到洗手间洗了把脸,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默默打气:一定会有办法的,他不能倒下,容容还在病房里等着他。
他看了眼时间,就快到了探视时间,便收拾了一番,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儿。他没有乘坐电梯,慢慢地从楼梯走上去。半途,邵明纬接到了孙医生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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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明纬从探视通道进去,洗手、换探视衣、穿鞋套,戴口罩一项项认真做完,走进了病房。
大约是躺得有些沉闷,见到他邵容眼睛一亮,她还带着氧气罩说不了话。邵明纬忙坐下轻轻握着她的手,温柔地笑着说:“你别激动。”
“感觉怎么样?”邵明纬问。
邵容眨眨眼睛,又弯了弯。
邵明纬微微前倾:“告诉容容一个好消息,孙医生说配型成功了可以做肾移植,以后我们容容也会是个健康的小姑娘了。”
邵容的眼神亮晶晶地,忽而又慢慢黯淡下来,担忧地看着邵明纬。
邵明纬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哥有钱,容容不用担心。你只需要开开心心的,把身体养好就是帮哥的忙了。”
……
探视时间到了,邵明纬从病房里出来,他靠在墙上久久不动弹。半天,他又掏出手机,想做些徒劳无功的努力,翻通讯录时忽然看到张姐的电话号码。
邵明纬滑动的手指定住了。
盯着短短的十一位数字,邵明纬慢慢抿紧了薄唇。
最后,他想,跟他妹妹的命比起来,他的自尊、他的爱情又都算得了什么呢?
邵明纬拨出了电话。
“张姐,嗯,我是小邵……能不能麻烦您帮我联系一下闵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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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八点,邵明纬换好了衣服站在探春坊包厢门外。闵玉就在里面。
邵明纬想,兜兜转转又到了探春坊,也不知道是命运无常还是闵玉有意为之。站立片刻,将脑子里杂七杂八的东西清理出去,邵明纬推门而进。
上次进来,奢华宽敞的房间里面灯光昏暗,人影晃动。再次走进去,只有闵玉一个人坐在昏黄温暖的灯光下安静地看手机。大约是直接从公司过来,闵玉身上还穿着正式的条纹衬衫,一丝不苟地打着领带,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一旁的沙发靠背上。听到响动,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温柔欣喜的微笑。
邵明纬关上门站在门口,舔了舔嘴唇打了声招呼:“闵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