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起，路易斯啪的一声盖上书，往厨房走去。
钟子阳在平板后露出得意的笑，像一只偷腥的猫。
每天下午两点，路易斯都会准时泡一杯咖啡，他不喜欢尼娅代劳，一直亲力亲为，钟子阳自从到这里来，就见他天天如此。
路易斯比钟子阳还像仿生人，宛如一台调好发条的机器，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段做同样的事，时间表一丝不苟地精确到秒，从未出现过丝毫差错，不管是做研究，还是看书，他永远都只有一个表情。硬要说他有什么兴趣的话，大概只有泡咖啡，和给钟子阳做各种各样的检查。
久而久之，钟子阳习惯了，甚至有些乐在其中。
路易斯端着香气氤氲的咖啡走出厨房，重新坐到钟子阳身旁，垂眸看他一眼：“阳阳，看完了？”
钟子阳的名字是路易斯给他起的，说是“阿波罗一号”叫起来太过麻烦，钟子阳对代号称呼向来无所谓，倒是很喜欢这个跟路易斯一样的姓氏。
听起来像是一家人，他想。
“唔……”钟子阳把平板翻过来，朝路易斯眨了眨眼，“还差一点。”
“那继续。”
钟子阳不太想继续了，基因设计的理论书籍比他想象中更加枯燥，他强迫自己往下又看了两行，实在受不了，转开视线望向窗外。
村庄矮房鳞次栉比地往远方绵延，与往常相比，灰色砖房之间处处装点五颜六色的彩带，村子里嘈杂吵闹的人声远远飘过来，气氛里洋溢着喜庆。
“路易斯，”他趴在沙发背上往外看，“村子里好热闹啊！”
“最近有节日。”
“我能下去看看吗？”
“你的书还没看完。”路易斯抬起头，恰好撞上钟子阳的灼灼目光，他面无表情地把手中的书翻过一页，改口道，“晚饭之前要回来。”
“一定！”
钟子阳二话不说抛下平板，毛毛躁躁地站起身来，路易斯叫住他：“鞋子。”
“噢！”钟子阳一个急刹停在玄关处，随意套上一双鞋子，像脱了笼的鸟一般，迫不及待地奔出屋外。
路易斯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屋外下山的小路上，屋内响起尼娅的声音：“观察期快结束了，您不应该再让他去村子里的。”
“提洛斯本来就是为了他建的，”路易斯道，“我拦不住他。”
尼娅发出不赞同的声音：“您太纵着他了。”
路易斯抿了口咖啡：“你把晚餐的牛扒取消掉，也许更有说服力。”
尼娅：“……”
钟子阳隔三差五就要往村子里跑一趟，提洛斯的村民有一些也是仿生人，他们从不把钟子阳当作异类看，无论到哪一个角落，迎接他的只有热情和好意。
可以说，钟子阳从路易斯给他的书里得到艰涩的专业知识，从这些村民身上则学会了生活的一切。
刘婶家门口已经挂上了漂亮的红色彩带，迎着风肆意飞扬，钟子阳忍不住伸手抓了一把，看着它们从指缝间飞走，才大步跨进屋子里：“刘婶！”
“你来晚啦，”一个扎着高马尾辫的姑娘从里屋走出来，“妈妈刚出去了，不然还能带你到村里逛逛。”
“没事，待会我自己去逛也是一样的。”钟子阳耸了耸鼻子，“好甜，刘歆姐，你在做什么？”
刘歆笑道：“鼻子真灵，我在做糖呢，要来帮忙吗？”
钟子阳双眼一亮：“要！”
厨房里的味道比外面更浓，空气里甜腻腻的，锅上熬煮的糖浆散发着腾腾热气，一旁摆着不同样式的模具，还有几袋已经装好的糖。刘歆把其中一袋递给他：“尝尝看。”
“你的手艺真好，”钟子阳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指了指那锅糖浆，“可是为什么要做这么多？”
“节日要用呀，派糖是我们这儿的习俗。”
钟子阳恍然点头，指着中间最为精美的一袋：“那这个呢？特别奖品？”
“不……这个是……”刘歆的脸腾地红了，“是送给别人的。”
钟子阳盯着包装上的心形看了一会儿，突然福至心灵：“男朋友？”
刘歆的脸更红了些，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跟他只是认识的关系而已。”
“说不定送了以后就是了。”
“不可能的，再说了，我本来就没打算告诉他。”
“为什么？你不是喜欢他吗？”钟子阳不解，辛辛苦苦把礼物做得这么漂亮，却不趁机坦白心意，单纯为了送温暖吗？
刘歆缓缓搅动锅里的糖浆：“喜欢不一定要说出来呀，有些喜欢从一开始就知道没有结果，何必多此一举呢？”
“我看过这种情节，”钟子阳表示这题他会答，“根据我的统计，一般这种情况下，对方也对你有意思的几率高达九成，如果不表白的话，你们有可能发生误会或者暂时擦肩而过，浪费五年到十年时间再重遇。但是如果立刻表白，会有74%的可能姓成功，剩下36%是出于某种不确定原因被拒绝，不过最后都会百分百终成眷属。”
刘歆哭笑不得：“你又背着先生看了些什么书？”
“我没有背着他看……”钟子阳小声嘟囔，视线飘忽，装作一本正经地把话题硬是掰了回来，“所以经过对比，我建议你还是直接开口比较好。”
“小说是小说，现实是现实。”刘歆笑道，“等你碰到喜欢的人就知道了。”
“可是我又不知道怎么才算喜欢一个人……见到他以后我的心率会超过120？”钟子阳有些纳闷，他看过上百本小说，还是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照搬理论能说得头头是道，实际上懂得还不如一个十岁小孩儿多。
人类的感情真的好复杂，钟子阳想，简直比《基因设计理论》还难懂。
“这种事情哪是能用数据说清的呀。”
“那是怎么样？”
钟子阳向来执拗，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满脸好奇地跟在刘歆身后晃来晃去，仿佛一只人形跟宠。
“这么说吧，假如你碰到一个人，你愿意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他，那就是喜欢。”刘歆笑道，“如果是阳阳的话，我猜是世界上最后一颗糖之类的吧？”
钟子阳一怔，脑海里瞬间跳出一个名字来。
路易斯觉得钟子阳有些奇怪。
今晚的消遣活动是华尔兹，是钟子阳之前缠着路易斯教的，然而这次课程注定无法上到最后。路易斯低头看了眼皮鞋上的崭新脚印：“第五次了。”
“不好意思……”钟子阳小声道歉，仍有些心不在焉。
“你今晚一直在看我，”路易斯放开他，“在想什么？”
钟子阳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忽然语出惊人：“在想我是不是喜欢你。”
路易斯看了他一眼：“你到村里都和别人聊了些什么？”
钟子阳把自己和刘歆的对话重复了一遍，朝路易斯眨眨眼：“你觉得呢？”
路易斯沉默片刻，对他招手：“过来，我告诉你。”
钟子阳屁颠屁颠地凑上去，毫无防备地被路易斯拉到工作室里，压在椅上把纳尔逊测试做了两遍。路易斯把新出炉的报告读了一遍：“不错，有进步。”
钟子阳瘫在椅子上，被几百道题折磨过的他此时像一条濒死的鱼，满脸悲愤地对路易斯控诉道：“我都愿意把世界最后一颗糖给你了，你居然这么对我。”
“谢谢，但我不喜欢蜜桃味。”
钟子阳闻言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几句，内容无外乎是为自己喜爱的味道辩解。路易斯转身将报告放好，从仪器的反光材料上，恰好看见钟子阳在他的背后做了个鬼脸，偷偷取走了桌面上剩下的唯一一颗橘子糖。
路易斯垂下眼眸，嘴角闪过一丝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的笑意。
“哦对，你还没回答我呢。”钟子阳拍了拍扶手，眼巴巴地看着他，“别以为做两套测试我就忘了。”
“我不知道。”路易斯十分坦诚，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最好不要喜欢我。”
“为什么？”钟子阳举着手指数，“我算过，成功率应该有98%，2%完全可忽略不计。”
“错误，你忽略了风险，所以我刚好属于2%。”路易斯拎起椅背上的大衣，“少些看网上的小说，我先下去了，记得关灯。”
“什么风险？喂，路易斯！”
钟子阳始终没能得到路易斯的回答，他决心要证明自己是对的，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堆奇奇怪怪的小动作，把路易斯闹得有些苦恼。
“我看你明明挺乐在其中的。”沈章听完路易斯的复述，评价道。
“我不觉得，”路易斯从躺椅上坐起来，“我的日常计划被打乱了。”
他们前不久因为这件事大吵一架——虽然路易斯认为那只是商量，但钟子阳坚持是吵架。在那之后，钟子阳单方面开始了半冷战，今天是第三天。
“你那些破计划，早就该改改了，天天活得跟机器人一样有什么意思？”沈章偏不帮他，“现在有他在，日子不是有趣多了吗？”
路易斯微微侧头：“我以为你不喜欢他。”
沈章每次看到钟子阳都臭着一张脸，害得后者看见他就怂得躲回房间里，活像老鼠碰着猫。
“那是因为他太闹腾了！”沈章没好气地回答。他还是第一次碰见钟子阳这样的仿生人，像小太阳似的，拥有源源不尽的活力和热情，平时也是个人见人爱的三好青年。然而一旦倔起来，小太阳就成了小炮弹，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以前只有路易斯劝得动他，现在倒是要存疑了。
“说实话，作为你的主治医生，我还是建议你把他留下来。”沈章拿起手边的笔记本翻了几页，接着道：“你没发现吗？他来的这一年里，你的状况在转好。”
路易斯轻轻抿唇，沉默片刻：“我会考虑的。”
沈章叹了口气：“考虑好了就尽早和兰斯说一声，观察期只剩下一个月了吧？”
一个月。
路易斯送走沈章，站在山坡边上，望着被雾气笼罩的村落，久违地取出一根烟点燃，
按照他和兰斯的约定，钟子阳会在他身边待上一年，作为观察期。一年到期，钟子阳将会被送到兰斯身边。
兰斯本意是要创造一个和西里尔一模一样的仿生人，他把这个任务交给路易斯，但不愿意从一开始就在自己的弟弟身上试验。因此，他让路易斯做了一个实验品。
钟子阳就是那个实验品。
路易斯从不承认这一点，钟子阳就是他最完美的作品，没有之一。他和活生生的人毫无区别，有时候甚至连路易斯自己，都会忘记他是仿生人这件事。
可兰斯不一样，他足够心狠手辣，一旦钟子阳去到兰斯身边，等待他的将会是深不见底的地狱。
路易斯脑海中闪过众多画面，钟子阳在不知不觉间竟成了其中最出彩的一抹亮色。他缓缓吐出一串烟圈，意外发现，自己向来毫无波澜的心底似乎出现了一丝动摇。
手环闪动数下，路易斯点开看了一眼，兰斯的名字随即跳出来，他蹙起眉，心底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抗拒的情绪。
他没看信息，把屏幕关上，将抽了一半的烟掐灭，顺手摸了一颗糖扔进口中。舌尖触到糖果的一刹，路易斯才察觉自己拿错了味道，他含着糖发了会儿呆，最后还是没有将它吐出来。
他回到家的时候，钟子阳已经从房间里出来了。他像往常一样窝在长沙发上，平板挡住整张脸，看样子正在认真地研究那本晦涩的理论教材。
如果桌上那杯咖啡不是冒着热气的话。
路易斯愣了一秒，看向墙上的钟，时针已经跨过两点——这是数年以来，他第一次亲自打破自己的习惯。
只因多抽了一根烟。
他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无论甜度还是温度都十分令人满意。路易斯往钟子阳瞥了一眼，恰好撞上对方偷瞄自己的视线。
他装作没看见：“我明天要去一趟A区，午饭想吃什么，记得提前和尼娅说。”
“我明天不在家吃午饭。”
“去做什么？”
钟子阳晃了晃脚丫子，有些得意地道：“秘密。”
“哦。”路易斯一点也不着急，反正过段时间他就会自己说出来的。
果不其然，钟子阳沉默了一会儿便憋不住了：“我要去跟刘歆姐学做糖。”
“别没做完，自己先把糖给吃光了。”
钟子阳把平板拉下来，瞪他一眼，十分幼稚地宣布：“原本还想给你留一袋的，现在不留了。”
路易斯不置可否，岔开话题：“要我给你带点什么？”
“上次那款曲奇。”钟子阳哼哼唧唧地道，“你上次还说要带我去A区玩儿，究竟什么时候去？”
路易斯动作一顿，淡淡道：“下次。”
“这可是你说的。”
“嗯。”路易斯把咖啡饮尽，放下杯子，“咖啡泡得不错，谢谢。”
钟子阳眼睛一亮，装模作样地轻咳两声：“不客气。”
他顿时心情大好，把平板界面切换到备忘录，偷偷在某个计划表上划了一道，改变主意道：“看在你有眼光的份上，还是给你留一袋吧。”
“橘子味？”
“只有蜜桃味，不接受拒绝。”
“好吧。”路易斯耸耸肩，舔了一下口中尚未融化的糖球，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蜜桃味好像也挺不错的，他突然想。
第四十四章
路易斯在A区多待了几天，回到提洛斯时已是庆典当天，村子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烟花升腾而起，在半空中绽开绚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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