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浊打开手机相册,点开“Fa/vorites”,柳息风还没来得及闭眼就不小心看见一张无数扭动的虫子从人脑里钻出来的图,顿时脸就绿了,虽没有真的呕吐出来,可再没有一点胃口送茶水进肚子里。
李惊浊竟然有这样可怕的爱好……
柳息风强撑着,一个一个音节地念相簿名:“Fa-vo-ri-tes?”
“这样每次想给别人看,都可以方便地找到。”李惊浊一脸和善,“你还想看点别的什么吗?”
“不用了。”柳息风马上放下搪瓷杯,快步向前走去。
李惊浊追上去,说:“看一眼嘛。”
“不看。”柳息风脚步愈发快了。
他脚步再快,也跑不过李惊浊,没几步就被李惊浊追上。眼看逃跑无望,柳息风闭上眼说:“李惊浊你要仔细想清楚你这样的强迫行为将对我们之间的感情造成极具破坏姓的伤害。”
李惊浊说:“你看一眼我今晚把口罩摘了。”
柳息风立即睁开眼,说:“照片在哪里?快给我看虫子。”
李惊浊故意把点开相册的动作做得缓慢而刻意,柳息风一脸壮士断腕的悲壮之色。屏幕一晃,凑到柳息风眼前——
竟然是李惊浊的一张自拍,只有半张脸,李惊浊身后的远处是在躺椅上拿着一根玩具小鱼干逗猫的柳息风。
柳息风惊叹道:“我真好看。”
李惊浊好笑:“只看你自己。”
柳息风说:“猫也可爱。”
李惊浊:“……”
柳息风又说:“躺椅也好。”
李惊浊把手机一收,说:“走吧。”
柳息风说:“我话还没讲完。”
李惊浊斜他一眼,说:“你是不是要说:‘可是都不如你’?”
柳息风说:“你怎么这样想我?我会讲这种既土且油的话么?”
李惊浊说:“那你要讲什么?”
柳息风说:“我只是觉得,你眼睛里的世界真好看。”
李惊浊心里一荡,忍不住看到柳息风眼睛里的最深处去,可嘴上却说:“这种话你也讲得出来,就你最土最油。”
“我最土最油?”柳息风非但不恼,反而取笑道,“李惊浊,你瞧瞧你,什么品位?”
李惊浊想反驳,可偏接不上这话,只能认了,他就喜欢最土最油的,品位差就品位差吧,都这样了,还能改吗?
柳息风见他那哑口无言的样子,凑过去,摆一副哄人高兴的面孔,说:“我也给你拍一张,嗯?”
“请展现你的品位。”李惊浊递上手机。
柳息风往四周看看,想找个好背景,一回头看见方才穿过的门楼两边有一副黑底金字对联。
屈平辞赋悬日月
楚王台榭空山丘
“写得真好。”李惊浊顺着柳息风的眼神看过去,也看到了那副对联。
“李白的《江上吟》。”柳息风背诵一遍全诗,说,“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我年少时候最喜欢这两句。”
“那你现在呢?”李惊浊揶揄,“载妓随波任去留,是吧。”
柳息风不答反问:“那你最喜欢哪一句?”还没等李惊浊回答,他便眼含深意地盯着李惊浊的嘴唇说,“我猜你最喜欢‘玉箫金管’那一句。”
那四个字语气极暧昧,李惊浊耳根一热,抬腿作势向柳息风踢去。就在这一瞬间,柳息风按下了快门。手机屏幕上的李惊浊正好摆了一个利落的踢腿姿势,同时他的耳朵和连接耳朵的一小片皮肤都微微红着,可眼中却又不止羞恼,而有着无穷无尽的欢喜。
柳息风极喜欢这张照片,一拍完就要李惊浊把它设置成手机壁纸。
“这是我的手机。我为什么要每天看我自己?”李惊浊设了柳息风逗猫的那张。
柳息风想了想,说:“要不我也重新开始用手机?”
李惊浊笑说:“就为了设一张壁纸?”
柳息风理所当然道:“这理由还不够么?”
返回的路上两人便去买手机和手机卡,离开手机多年的柳息风缺乏一系列社交账号,便全交给李惊浊包办,李惊浊手机上有什么,就也照原样给他下载安装。
等李惊浊都弄好了,把手机递给他,他看见自己的通讯录里躺着唯一的一个好友:李惊浊。
柳息风立即备注:外甥。
李惊浊一看,也给自己手机里的柳息风备注:老柳。
刚备注完,柳息风就发了条消息过来:把刚才的照片发给我。
李惊浊说:“……我就在你旁边。”
柳息风继续打字:好外甥,快发过来。
李惊浊:……
李惊浊:[图片]
柳息风存了图片换了壁纸,在回去的路上就一直用手机撩拨李惊浊,他讲话本就大胆,现在打起字来旁人听不到看不见,这下便更无法无天起来。李惊浊看着不断发来的骚话,终于受不了地将“老柳”的消息设置成免打扰。
柳息风把头伸过来,说:“咦,你怎么收不到我的消息?”
李惊浊说:“可能是车上网不好。”
柳息风说:“可是我这里网很好。你快打开看一下。”
李惊浊说:“没收到消息,打开看也没用啊。”
柳息风说:“那,要不我直接讲给你听?”
“不不不。”李惊浊赶紧打开手机,“哎,不晓得怎么回事,现在又收到了欸。”
老柳一路- yín -词艳语,李惊浊感觉像是熬了半年,车才到了家门口。他们下车时,正好碰到邮递员过来送信。
邮递员和柳息风已经相熟,把信给了柳息风,说:“又是余先生寄来的。”
李惊浊看见信封寄件人处余年的名字,说:“以后你都可以跟他用手机联系了。方便不少。”
柳息风说:“嗯。”
李惊浊估计他要处理信件,便先去洗澡。
两个人从外面回来,都是一身热汗,等李惊浊洗完出来,柳息风便也去了浴室。
李惊浊边走边擦头发,忽然看见垃圾桶里有一张信封,他想起余年以前那句“柳息风要是把我寄过去的信丢进垃圾桶,你帮我捡出来放他桌上”,心道莫不是柳息风又从信封上取了邮票下来就把信扔了?
李惊浊把信封从垃圾桶里拿出来,发现是个空信封,可拿起来的一刹那他看见信封底下还有撕掉的信纸。
本来他是不会将那些信纸拿出来看的,可就是那一眼,他看见了碎信纸上的几个字:李惊浊家的原型。
信纸上的字入眼的一瞬间,李惊浊怀疑是自己看错了,他把那片信纸拿出来,确认了真的是那几个字,心下蓦地生出一种不太好的感觉。他犹豫了一会儿,把所有信纸全部捡了出来,信纸只有一页,没用多久他就拼出了全貌——
余年不建议柳息风将《太平镇》一稿作废,就算这一稿中有太多李家的真实往事,也可以再做修改与调整以保护原型隐私,或者征得李家人同意。
可是……
李惊浊看着那页信纸,可是柳息风明明讲过,自曹森岚以后,他就再没有用过别人的故事,难道……
“你在做什么?”柳息风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五十五拾宝石
李惊浊回过头,柳息风看见了那些拼好的碎信纸。
“你有翻垃圾桶的爱好?”柳息风眼神闪了一下,脸色却并无变化,口气轻松,像在开玩笑。
李惊浊没有作声。
先道歉。李惊浊告诫自己,应该先道歉,无论如何他都不该不经允许就去看柳息风的信,所有疑问都该等柳息风洗完澡出来再问,就算这一刻他有如在蜜罐里泡得晕乎乎时突然挨了一刀。
一刀下去就清醒了。清醒的人应该听从理智的吩咐去道歉。
“对不起。”李惊浊说,“我以为你又没看就直接把信扔了,所以……我不是故意去翻垃圾桶的。”
柳息风叹了口气,走过去搂住李惊浊,说:“你这个架势,一句话就先把调子给定了。你先承认错误,然后就好开始讲道理、质问我、要我也承认错误。今天我们之间就只有是非对错,没有别的了,是不是?”
虽然两人之间不可能没有别的,但李惊浊的处理方案确实被柳息风说中了。可现在两人的身体挨得这么近,激素作祟,根本无法用理智解决问题,于是李惊浊把柳息风推开,说:“我们好好谈谈。”
柳息风说:“非要把我推开,才能谈?”
“你明知道你一靠过来我吸两口气就要上头。”李惊浊有点恼火,“那还怎么谈?你讲什么就是什么,连我都想站在你那一边。”
“我们本来就是上头关系,你非要剥开这层关系讲道理。”柳息风说,“李惊浊,剥开这层关系,我们根本没有什么好讲的。”
“你看着这个。”李惊浊指了指信纸上的字,“你告诉我,真的没有什么好讲的?我讲过,你以前是什么样子我都接受,但是你要跟我讲真话。谁跟我讲,记录别人讲过的话、发生过的事都是为了避免用在自己的小说里?你跟我讲这话的时候不是多久以前,就在上个月,在城南大厦。那时候我们都已经……在一起了。都……那个时候了,你还在骗我?”
李惊浊期望得到柳息风的反驳,可是柳息风没有反驳。
柳息风一句话都没有讲。
“你跟我讲的话,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李惊浊失望透顶,“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你还要我问你这种问题?你——”他蓦然想起七月十四那晚柳息风说要给余年写信,要大改小说第一部,那时候他们才刚确认关系一天,难道直到他们在一起,柳息风都……
李惊浊不愿意往下想,但他更不愿意自欺欺人。
在他们认识以前,柳息风就已经开始着手写《太平镇》,柳息风把一稿寄出去的时候,他已经为柳息风讲了很多故事、为柳息风画了无数童年与少年时在老家的记忆,而对于寄出去的稿件的内容,柳息风只字不提。
这么多天,柳息风有无数机会坦白,可是没有,柳息风没有坦白过一个字。
李惊浊心中五味杂陈,不晓得什么滋味,只觉得柳息风陌生。已经有了曹森岚的悲剧,柳息风竟然还继续做着相同的事……
那么柳息风的愧疚,还算是真的么?
那么十年不放的亡魂,岂不成了虚伪和讽刺?
如果写《禁止说话》,是为了文学救人的使命,那么写《太平镇》又是为了什么?
不是年少的热血与冲动,也没有一个曹森岚再让他揭发些什么,不过,即便是所谓年少热血与曹森岚的面貌、话语,也全是柳息风的一面之词。
语言可以重建一个故事,语言也可以重建一个人。
柳息风是语言高手。
这下,李惊浊是真的不敢往下再想了。因为他猛然发现,他对柳息风的所有了解,几乎都来自柳息风本人,而且是柳息风本人的嘴巴。除了柳息风,就只剩下余年和觉尘,可觉尘讲的都是柳息风十四岁离家以前的事,而余年……余年留下的全是警告:你少给他讲故事。讲多了,要出事的。
兜了一大圈,最后又绕回了原地。
就像处理完数据后突然发现获得数据的实验方法有误一般,李惊浊不得不把自己对柳息风的所有了解给推翻。当柳息风的言辞不再可信时,李惊浊对柳息风又变回了一无所知。
就连初见的那个夜晚,也成了处心积虑与别有目的。
“柳息风,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晚,你到底是来借蜡烛,还是来借故事?”李惊浊问。
柳息风的喉头动了一下,却没有开口。
李惊浊看柳息风的眼神渐渐陌生、疏离,让柳息风想起梦里那只差点被他摘掉红宝石眼睛的兔子。原来已经摘下来的眼睛,是还不回去的,就算他再怎么想还也做不到。
“李惊浊……”柳息风动作极凶狠地抱住了李惊浊,不断地在他的唇边与耳畔亲吻,“别推开我。”
柳息风的香味。柳息风的拥抱。柳息风的亲吻。柳息风的低语。
李惊浊发现自己真的太眷恋柳息风的身体,他明知柳息风就是在诱惑他,让他晕头转向,不辨是非,可他还是舍不得推开。他又舍不得,又愤怒。他因为舍不得,所以更愤怒。
“柳息风,你就会用这招,嗯?”李惊浊用力地握着柳息风的手臂,用力到掐出了印子,恶狠狠地问,“你这张嘴巴,怎么不继续编了?”
柳息风亲吻的动作一顿,说:“我继续编,你还信么?”
还信么?应该是不信了。
柳息风在李惊浊的颈边继续亲吻,边吻边说:“你问的那些问题,我不讲,你心里也有答案了,不是么?”
都这个时候了,吻落到皮肤上的感觉,竟然还那么好。
竟然还那么好……李惊浊简直痛恨这种感觉,明明心里已经觉得两人变得陌生疏远了,可身体还是该死的熟悉、该死的亲密。
“柳息风……”李惊浊绝望地说,“你早就吃准我拿你没办法了,是不是?你根本有恃无恐,你这个……浑蛋。”
“我是,我是……”柳息风轻吻李惊浊的眼睛,“可是,浑蛋也想做你这双眼睛里的好人。”
李惊浊忽然觉得鼻尖一凉。
一滴水打在他的鼻尖,再落到唇上,他舔了一下嘴唇,是咸的。
五十六拾列车
李惊浊去看柳息风的眼睛,柳息风却别开了脸。
只有一瞬间难以捕捉的泪光闪了一下。
“你哭了?”李惊浊手足无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