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李惊浊便开始心不在焉地发烟,一人一包,二毛一看,把他拉到一边,说:“小李大夫,你这么发,能发几个人?”
李惊浊心思不在烟上,说:“那怎么发?你来发吧。”
二毛说:“一人发一根,剩下的留着以后发。有的是用烟的时候。”
李惊浊把整条烟都给了二毛,说:“我不懂这些。”
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去找柳息风。
进屋去,浴室没有人,柳息风也不见踪影。
等他出了屋,只听见一个四五岁的小朋友在喊:“妈妈,妈妈,这里有叉叉,叉叉,三个叉叉。”
他妈妈拉住他,说:“这是别人家墙壁,不要跟着画叉叉。手上石头,赶快丢掉。”
李惊浊走过去一看,他们家墙角不知为何,被人画了三个叉。
二十五拾规定
李惊浊想到以前看过有新闻讲,有小偷踩点时,便会在门口做标记,不同标记有不同含义,等主人不在家的时候便进屋偷窃。这三个叉不知道是谁画的,可能是附近的小孩,也可能是有人故意做的记号,李惊浊觉得不安全,便让二毛借了一把油漆刷,将那三个叉刷掉了。
外面的人烟也抽了,茶也吃过,都散了,现在天也黑了,李惊浊还是没找到柳息风。他将自己家和陈宅的所有房间全部检查了一遍,想不出柳息风还能跑到哪里去。洗个澡,也能把人给洗丢?
他想到柳息风喜欢去跟别人聊天,便将附近人家都走一遍,确认柳息风没在邻居家谈笑风生。不在跟人聊天吃茶,难道跑出去看山看水?可夜里能看见什么?李惊浊在门前等了半天,也想了半天,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柳息风去了镇上。
想到这里,李惊浊将大门一锁,便往镇上走。
路上连灯也没有,他拿出手机当手电筒,走了一阵,快要走到石桥处,忽然手机的光照出桥的扶栏上垂着一个人,那人的脚立在桥上,上身却弯下来,一副马上要从扶栏上倒栽下桥的姿势。再细看,一头长发顺着朝下的头一起垂下,悬在河水上方,有如女鬼。
李惊浊大骇。他倒并不是怕鬼,而是认出那人是柳息风,不知出了什么事。柳息风那姿势就像……有人想抛尸河中但又没能抛下去,只能让尸体横陈桥栏上。
“柳——”一声名字还没喊出口,柳息风已经懒洋洋地从桥上直立起身子。
李惊浊难以理解地问:“你在干什么?”
柳息风说:“想事。”
李惊浊说:“你一定要这样想事?”
柳息风说:“头发是湿的,贴在背上很难受。”
李惊浊说:“不能吹干?”
柳息风说:“你们家没有吹风机。我的十二种吹风机被你打包进了不知道哪个箱子里。”
找了柳息风太久,一找到又是一番这样的对话,李惊浊半晌才想起他找柳息风到底是要说什么。他说:“你不生气了?”
柳息风说:“生什么气?哦,你说你意图闷死我的事。”
李惊浊辩解:“我没有意图闷死你。”
柳息风说:“那你是想做什么?”
李惊浊支吾:“就是……”
柳息风瞥他一眼,说:“醋王。”
李惊浊说:“你知道了。”
柳息风说:“想也不用想。整个山西省的醋也不够你吃一天。”
李惊浊说:“你不要小看山西省。”
柳息风说:“我是不敢小看你。”
两人往回走。
路上,李惊浊说:“你的东西,差不多搬完了。二毛带人来帮忙,比较快。现在只剩下书桌里的东西还没有搬。”他在夜色中看柳息风的侧脸,刚洗过的长发比平时蓬松,颊边的线条一如既往的美好。若所有人都是从画中走出来,那么有些人一定被精雕细琢,有些人则不过遭人随手一挥,面目模糊。真不公平。
柳息风没有讲话,李惊浊又说:“你书桌里的东西,是等一下搬,还是等到明天起来?”
柳息风说:“回去就搬,我自己来。”
李惊浊说:“不用我帮你?”
柳息风说:“天地之广,就你力气大,是吧。”
这下,李惊浊想问的话,彻底问不出口。他没有柳息风那样的本事,再怎么绕,也绕不到书桌里的手稿上去了。
两人回到家,吃饭,柳息风问:“我睡哪个房间?”
李惊浊说:“二楼有四个卧室,平白少了两个后院,委屈你将就一下。”
柳息风说:“少了两个旧的,多了一个新的,这便将就着用吧。”
李惊浊没听明白,说:“什么新的?”
柳息风盯着李惊浊,故意从他头顶开始,一径打量到他的脚面,笑中有深意,却不讲话。
李惊浊突然懂了,脸轰地一下红起来,指着自己,说:“我是新的?后院?”
柳息风提箸夹菜,笑而不语。
李惊浊心旌荡漾半天,忽然反应过来,说:“什么叫将就着用?我给你睡,你还觉得将就了吗?不对,什么叫‘用’?谁让你用了?”
柳息风放筷,悠然吃茶,顺便看李惊浊脸红跳脚,嘴里心里,皆是好滋味。
饭后,李惊浊帮柳息风收拾东西,顺便在他卧室床头放了一瓶医用手消毒液和一盒纸巾,说:“暂时只剩一瓶,其他卧室的,过两天再买。”
柳息风看着那两样东西,意味深长道:“你觉得我在卧室会做些什么,要给手消毒,还要用纸巾?”
李惊浊无视柳息风的话中深意,说:“你喜欢猫,总是摸,睡前记得给手消毒,纸巾是怕你要带书床看,可以沾上消毒液给书也消一下毒。”
柳息风说:“你不是带猫洗过澡也打过疫苗了吗?”
李惊浊说:“但是猫每天什么地方都去。”
柳息风说:“我每天也什么地方都去。”
李惊浊说:“但是你每天都会洗澡。”
柳息风说:“房客守则应该在住进来之前签订。你先把我哄进门,然后给我一万条规矩让我遵守。”
李惊浊心说:还剩九千九百九十九条没有讲,你等着吧。
嘴上却说:“只是睡前消个毒而已。就一条。”
柳息风将信将疑:“是么?”
很快,他就发现完全不止一条。比如,李惊浊去洗碗,边洗就边教育他:先洗清洁度高的,再洗清洁度低的。就像如果有两台手术,应该先做无菌要求更高的那一台,再做无菌要求相对低的。再比如,一切容器的盖子,当揭开时,应当将接触容器内部的那一面朝上放置,不接触桌面。又比如,接触生熟菜品的刀、砧板、盘子等物品都需要分开,不能混用。
柳息风说:“我以前也和你一起做饭,你怎么不讲?”
李惊浊说:“以前好比出去旅游,一两个星期,宾馆、饭店不尽人意,将就一下也过得去。现在……”他低头洗着碗,面上带笑。现在是长久的事了,他想,长久的事是不能将就的。
洗过碗,李惊浊又领柳息风去书房,说:“这间给你用,我用小客厅看书画画就好。你的书房和卧室,你不在,我不进去,放心用。”
晚上,柳息风在书房里写东西,李惊浊不打扰,只在睡前敲门进去一次,给柳息风看一幅新画,并在看到一垃圾桶的糖纸以后,没收了柳息风一罐子奶糖。
柳息风看着那罐子奶糖,就像遭了抢劫一般说:“那是我的糖。人民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我住进来第一晚你就侵犯我的财产,那以后我的人身安全还能得到保障吗?”
李惊浊讲不过他,只能言简意赅,直击要害:“你吃太多了。”
柳息风无辜道:“我才吃了半罐。”
李惊浊诧异地看着罐子上的标签:“你已经吃了半罐了?这一罐有500克,就是一斤,你知道吗?光是这半罐子糖就抵得上一个成年男姓一日所需的碳水化合物总量了,你白天可还吃了主食和茶点。”
“巴尔扎克一天吃五十杯咖啡,萨特依赖科利德兰,我写东西的时候连烟都不抽,吃点糖而已。”柳息风控诉道,“你连糖都不给我吃?我不吃糖写不出东西。”
李惊浊一下被戴了个“连糖都不给吃”的大帽子,无奈道:“我去给你倒点豆浆行不行?”
柳息风还看着那半罐子糖,李惊浊说:“这个今晚绝对不能再吃了。”还恐吓道,“你见过糖尿病足的样子吧,你再吃,就会变成那样。”
柳息风想了想王四爹的脚,妥协道:“好吧。”
李惊浊去倒豆浆,柳息风又冲着他的背影说:“豆浆里要加糖。五勺。”
李惊浊心里暗笑:一勺也别想。
他倒豆浆的时候就料到等一下柳息风肯定会抱怨不甜,于是拿出手机查了查巴尔扎克生平和萨特生平。他发现他好像已经渐渐习得了制服柳息风的方式。等回到书房,柳息风尝了一口无糖豆浆,果然说:“没有加糖的豆浆不能叫豆浆。你竟然给我吃涮豆子水?”他指了指自己的稿纸,“我可是在写作啊。想巴尔扎克他老人家——”
“巴尔扎克一生喝了五万杯浓咖啡,五十一岁就去世了。”李惊浊早有准备,“萨特服用的Corydrane是一种兴奋剂,由安非他命和阿司匹林组成。安非他命里有麻黄碱,这是滥用药物导致成瘾。你就不能学学村上春树,写不出东西就去跑个步?”
柳息风说:“我不喜欢村上春树。”
李惊浊说:“那你喜欢谁?我不信就找不出一个生活方式健康的。”
柳息风头一转,说:“我不跟你闲聊,我要继续写东西。”
李惊浊看他这么严肃认真,便只好轻声关门出去,可内心对柳息风的勤勉又很怀疑,便在门缝里偷看一眼。
柳息风拿起笔,呆坐一阵,一个字都没写,抓一下头发,便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罐没拆封的草莓奶糖来,边吃边写,不用多久就吃完好几颗。李惊浊推门进去的时候柳息风正在往嘴里塞糖,一下子被抓个现行。
“你讲过,你不进来。”柳息风塞糖的动作一滞,可是脸上竟很坦然,全然没有一丝心虚或愧疚的神色。
李惊浊从柳息风手里拿走那颗剥开还没来得及进口的粉色糖果,说:“我讲的是,你不在的时候我不进来。”
柳息风说:“你进来不敲门。这个习惯不好,容易产生信任危机。”
李惊浊把那颗糖拿到柳息风眼前:“我才要对你产生信任危机。你还藏了多少糖?”
柳息风站起来往外走:“我要睡觉。”
李惊浊跟着他出去:“卧室里有糖吗?”
柳息风不理人,走到浴室,将李惊浊关在外面。过了一会儿,他出来,带着一脸的水,头发也沾湿了不少。“李惊浊,我写了十年小说,吃了十年糖,你非要我过不吃糖的日子,等于叫我别写作。”柳息风往二楼卧室走,并不看李惊浊,“你只看到作品,没看到代价。”
李惊浊跟在他身后,温言劝说:“有什么事,值得以身体为代价?”如果是别的事,李惊浊可以相让,唯独关系到柳息风的身体,他不想相让。糖的成瘾姓高过香烟,对健康影响不小,吃可以,像柳息风那样吃就太过了,年轻时可能不觉得,老了肯定要出问题。
柳息风一步一步上楼梯,不讲话。
李惊浊跟在他身后,替他一一拉开盏拉开沿路的灯绳。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柳息风的影子长长短短,新新旧旧。
到了卧室门口,柳息风说:“你刚才那个问题。”
李惊浊跟着脚步一停,说:“那不算问题。我刚才是讲,没有什么事值得以身体为代价。”
柳息风说:“有。”
李惊浊说:“什么?”
柳息风说:“所有事。”
李惊浊刚想讲什么,柳息风说:“所有人都像这个。”柳息风指一下头顶的灯,“钨丝有生命,燃尽了,变成一段光。人也有生命,燃尽了,变成其他东西。如果我燃尽了,就变成文字。我愿意。”
昏黄的灯光笼罩下,这么一席话在耳边响起,李惊浊要讲的话一下滞在喉咙里。良久,他才开口,说:“但是我希望你不要燃那么快。燃久一点。”
柳息风沉默了一下,缓缓说:“万古长空,流星一瞬,只在耀不耀眼,不在时间长短。”
李惊浊盯着柳息风半天,哑口无言。
柳息风身上带着一种浓浓的寂静,甚至还有一种感慨世事无常的哀伤,他慢慢地去关卧室门,慢慢地转身,他的长发被门带起的风吹起一点来,似乎一切都放缓了,像慢镜头下的电影画面。李惊浊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遥远的宇宙,想起了随手可及的草木,想起了那些已经流失的短暂生命……
不对!
有什么地方不对。
这是柳息风,眼前这个人是柳息风。故事和歪理张嘴就来的柳息风,演起戏来像真的一样的柳息风。
“柳息风!”李惊浊猛然醒过神来,用手将门一挡,咬牙切齿道,“你想吃糖就想吃糖,扯什么钨丝、生命、长空、流星?讲得跟真的一样。”
柳息风迅速转身,从门里伸出一个头来,身上的哀伤一扫而空,一张脸明媚而期待。
李惊浊险些气死,这人!为了吃罐子糖,作文都能写出十篇来!
“吃吃吃。不让你吃,天都要被你讲塌。万一吃出病来……”
话还未说完,柳息风便在李惊浊唇边亲一口,一阵风一般下了楼,找到被李惊浊放到小客厅的两个糖罐,一手一个,钻进书房。
二十六拾荔枝
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