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麻烦了。
尚必宁秒回:嗯,我来处理。
熟悉的方式和模式,本该习以为常但此刻心里却是微妙的不舒服,池早无端端地想起《PG》那个小颜问过的问题,从来没有嫉妒过吗?或者换个说法,一直以来,心里是平衡的吗?
他没有机会把这个问题想清楚,化妆师在他身边轻轻说:“早哥,好了。”
他抬眼看看镜子,怔忡少顷,然后再次像慌不择路的兔子,把自己塞入戏中披着角色的皮,出去面对纷扰世事和雨雪风霜。
尚必宁回复了池早的信息,转头问沈悦:“那个音乐访谈直播,能今天做吗?”
沈悦正忙于远程指挥公司的公关组工作,听到尚必宁的问题,一时好像没理解,神情有些茫然。随即恍然领悟,眉头一皱,目光充满警惕地瞪着尚必宁。给电话里交待“就按这个方向引导,稿子发布的时间点要把握好,辛苦了”后,她挂了电话,转过身正面尚必宁。
沈悦道:“你打算在直播上干什么?”
尚必宁看着她,有点好笑:“你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我马上要上节目发表长篇出柜演讲了。”
沈悦说:“这种事,我还真相信你干得出来。”
尚必宁说:“我在你心里这么不稳重吗?”
沈悦说:“我不相信狂躁状态的你,你敢说你不想这么干吗?”
尚必宁摊摊手:“我承认我一直想这么干,但我不会。”他手上拿着一本笔记本,沈悦在布置工作的时候他就在那么写东西,眼下满满两页纸的字,他递过去,说,“这是我想在直播上聊的提纲,你看看。”
沈悦接过去,拧着眉头看。
一份很稳重的提纲,看上去都是聊音乐,从创作动机聊到目前收到的反馈。像是免得沈悦费功夫审问,还在“发行背后的故事”一part里用小字标注“突出制作坎坷”。
以往做音乐访谈也无非就是这些内容,但提纲是提纲,到时候话怎么说还不是尚必宁自己嘴巴吐出来的才作数。沈悦明白,他要干什么事,拦得了一时,拦不住一世。还好,他也确实不是只顾一时爽的人。
沈悦沉思了半晌,妥协了,把本子还给他,边拨电话边说:“现在已经十一点了,我问问看行不行,等会儿我们车上再讨论这份提纲。”
尚必宁道:“最好早一点,我答应了去接池早下戏。”
沈悦翻了个大白眼。
赵主任接到电话,听说要今天直播,喜出望外,当即回答:“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安排,我马上派人过去接你们!”
沈悦说:“但是,提纲要按我们的来。”
赵主任听了一愣,哪个明星艺人上节目还自备提纲啊?这是要搞事情?语气变得忐忑起来:“行……行啊,一会儿见了面我们一起看看。”
等真的看了提纲,赵主任长舒一口气,顿感虚惊一场,还就提纲夸了尚必宁一顿,说没见过这么认真主动的艺人,点都为节目考虑好了……沈悦笑笑地应付,目送赵主任去准备直播事宜。
人走远了,沈悦回头看看在上妆的尚必宁,心里像是挂着点什么重物似的,怎么也松不下来。而这份“重物”也不是如今才挂着,它实在存在很久了。沈悦觉得,已经久到不卸下自己就无法正常呼吸的地步了。
静默了良久,她轻声喊:“尚必宁。”
然后立即迎上尚必宁的目光。
对方好像被惊雷震了一下,忽地从镜子里定定望向她。那双眼睛之中透出来的,都是独立,都是笃定,都是不可动摇……你让自己一个人站在山顶,不冷吗?沈悦心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她到底把心里的重物挖了出来,道:“我上次说的,你认真考虑一下。”
尚必宁就那样望着她,眼神好像闪烁了一下,又好像没有。
但沈悦确定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抿唇笑笑,柔柔地接着说:“你以后,记得要让自己放松一点,不要总是紧绷着,那样……”
那样没人能再好好靠近你。
剩下这半句卡在了喉咙里,像临出鞘的剑尖,沈悦没忍心,只道:“那样太累了。”
尚必宁动了动唇,私有话,然而终究默然不语,垂下了眼眸点点头。
一滴雨水突然打在高楼的落地玻璃墙上,接着又来了一滴,又一滴——雨是什么时候酝酿的,此刻无迹可寻,可是它落下来的触觉是那样清晰可感。
第二十章
直播访谈部分的固定时长是二十分钟,眼下刚好到第二十分钟,尚必宁那份稳重的提纲也正好走完。整个过程有内容、无风浪,连沈悦最担心的“创作意图”部分,尚必宁也没有整她担心的幺蛾子,中规中矩地说是“描写爱情”。
但尽管如此,沈悦还是没有放下心来。她盯着镜头看尚必宁的特写,仿佛试图从中读取些什么。尚必宁正在进行最后一个环节,挑选直播间观众的问题作答,一共有三个名额。
尚必宁今天的造型走的是他偏爱的宇宙逼王风,三七分背头,图案大块的黑金色衬衫加皮裤,肩上皮衣外套只披不穿,脸上妆容突出棱角线条,气质高冷,生怕别人感受不到他的Alpha气息似的。
他在快速飞过屏幕的问题中挑选,眼中带笑,有些温柔又有些酷,说:“第一个问题我已经选好了——”
沈悦皱起了眉头。
尚必宁念出问题:“刚才你说这张专辑都是描写爱情的,那是谁的爱情?”
沈悦暗道:cao,来了!
尚必宁笑着回答:“当然是我的。”刚回答完,他又表示已经选好了第二个问题,并紧接着念了出来,“如果有机会公布恋情,但是会伤害粉丝,你会公布吗?”
尚必宁双手交叉在一起,拖住下巴,抿唇做沉思状。片刻,他叹了口气,眼睛盯着摄像头,脸上没有了笑容,只有严肃。
他如同在发布宣言:“坦白说,我们应该都很明白,有一些真相非常伤人,还会把人赶跑——比如我终将有恋情,而我如果选择不公布,心里先考量的一定是前途、影响这一类的问题,不是伤不伤害你们。当然这也会是我真心考虑的一部分,可我承认,这不是最重要的部分。所以,关于这个问题——如果真的有很好的机会,我会公布。毕竟真相总会被揭开,那就应该由我自己来揭开,交给别人来伤害你们,我于心不忍,问心有愧。”
他顿了顿,露出半个无奈的笑,又道:“好像说得很强词夺理……其实从入行起,我就在想怎么面对这个问题了,到现在,想了有十年了,还是没有找到一个足够完美的回答,不管怎样我都显得很渣。那就,从现在这一刻开始,按照你们自己的心意来处置我这个渣男在你们心里的位置吧,不要让自己委屈。”
沈悦原本悬得又高又紧绷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在听他说话的过程中缓缓放下来了。最后看到他那半个笑容展开成整个笑容,还莫名感到鼻酸眼热。
而此时此刻的直播间评论区,哭泣的表情已经刷了不知道多少。
尚必宁安静了足足半分钟,然后深吸一口气,说:“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啦,回答完我就去吃饭了,你们快打字,别哭了——诶?这个问得不错。”
他眯着眼睛面带犹豫,好像在想要不要回答那个“不错的问题”。
片刻,他说:“原谅我自私一下,我想回答这个问题——你是要和他去吃饭了吗?嗯,如果顺利的话,一会儿是和他吃……我很多晚餐,都是和他吃的。”
三个问题抽完了。
尚必宁往椅背靠去。远离了镜头,整个人看起来小了,也完整了。他说:“对不起,今天干了很不温柔的事情,再给你们唱首歌做一点点补偿吧。”
说完,他轻轻哼唱起自己第一首公开发行的原创歌曲,也是他最早一首写给粉丝的歌。那本来是一首节奏强烈、动感十足的歌,此刻他换了调浅吟低唱,把歌唱出了缱绻,唱出了惆怅,听起来,就像某种呢喃的告别。
雨从阴沉的天空中漏下来,车在雨中前进。晚高峰还没有正式开始,路况尚可。车里没有人说话,沈悦在几个工作群中切换,一边浏览现在的网络数据状况,一边给出指示。尚必宁坐在靠窗的位置,靠着椅背,光线有些暗,沈悦不确定他有没有睁着眼睛。
但肯定没有睡着。
半个小时过去,工作群终于渐次安静下去,沈悦放下手机,望向尚必宁,喊他“宁宁”。尚必宁从喉咙间压出一声低低的“嗯”,听起来心不在焉。
沈悦说:“三个月,够吗?”
尚必宁抬起头,迎上沈悦的眼睛,紧抿的嘴角拉扯一个锐利的角度。
尚必宁问:“原因?”
沈悦仿佛知道他会这么问,不假思索回答:“想改变一下生活状态。”
尚必宁说:“公司有别的职位,可以不那么忙。”
沈悦不语。
尚必宁和她对视了一会儿,脸上撕出一丝笑意,点点头:“明白了,是不想和我一起工作了。”接着,他低下头打开手机。手指在打字,速度很快,片刻就露出完成了工作的表情,说,“你可以按自己的节奏进入交接流程,三个月两个月一个月,都随你。”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沈悦一眼,绷着一脸公事公办的态度。这个气场,沈悦很熟悉。最近两年中,每当和池早闹分歧,他就会这样。
旁观的时候,会想怎么安慰缓和,轮到了自己,就只剩一声叹息。沈悦无言,车里又安静下去。尚必宁盖了个帽子,这次是真的闭眼休憩了。
一直到《白虎》剧组住的酒店,他都没有动过。
郊外的雨似乎比城里下得更大,像阵脚细密的幕布,整排整排落下来。夜幕降临,令雨声听起来更加清晰。
没有做任何掩饰和掩护,尚必宁就那样从车里下来,跨过地上积水,一脚踩在酒店门前台阶上。他甚至没有等身后举雨伞的保镖和沈悦,冒着雨大跨步直接跑进了酒店。
沈悦追进去的时候,他正站在大堂前台,身上湿了七七八八,形容略狼狈。酒店服务员在打电话,显然是给池早的房间打。
沈悦有点气结,生出几分“老娘不伺候了”的愤然。
随即又感到愧疚——这么多年了,不该只有工作上的交情,朋友之谊、姐弟感情,都叫嚣着理解理解、再宠一宠。她什么也没说,向服务员要了一条毛巾,递给尚必宁。
尚必宁说:“谢谢。”
接过去,却没用。
……不用就算,捂不热的狮崽子!
两人默然不语一起等着池早,不多久,池早就从房间下来了。尚必宁见了他,把毛巾塞回沈悦手里,说了声“我今晚住这里”,没等沈悦瞪眼睛阻拦,就走了。
沈悦的气结瞬间x2,愧疚感烟消云散。
电梯里三面是镜子,每一面都照出尚必宁被雨水浇出来的狼狈。头发是湿的的,脸是湿的,衬衫贴在皮肤上,原本往后梳的刘海因为雨水而向下坠,牙关微微咬着,令表情看上去既茫然又专注,无端姓感。
他呼吸的幅度有些大,抹了一把前额,看向池早,说:“一会儿想吃什么?”
吃你个头。池早想锤他。但他没有,只说:“这个天气也不好出去吃,吃酒店的吧。这家有餐厅包间,一会儿让筱筱去要一间。”
尚必宁颔首说“听你的”,额前有一撮湿发顺势掉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皮。池早背在身后的右手下意识抬了抬,想去捋开它。当然,想想而已,什么也没有发生。
电梯到了他们的楼层,池早说:“你先洗个澡。”
尚必宁乖乖点头,进了房间后任池早安排。他们长期住酒店,毛巾洗浴用品这些都习惯了自备。池早给他拿了一套全新的,然后塞给他一件睡袍。想了想,又塞了条没拆包装的裤。把人推进浴室里。
浴室里响起水声,池早窝进大椅子里。打开手机,果然有沈悦的消息。连续几条都是长信息,说了下午的事,说了她眼中尚必宁的变化,说了自己的心境。
“我想不通,一切都在往好方向走,为什么他反而把自己越藏越深了。”
“我也觉得,我离他越来越远。”
“所以对不起,姐姐要食言了。”
池早看完,没有马上回复。脑子里想起尚必宁很久以前对沈悦的判断,“她过于感姓,难以完全主事”。这些年来,他们工作生活都绑在一起,难免探讨重要同事的优劣与特点,早在工作室转为公司初期,尚必宁就对沈悦离开的时间有断言。
“五年最多。”
现在六年了。沈悦比他想的,多待了一年。池早甚至能想象到,尚必宁面对沈悦的辞职请求,完全没有一句像样的挽留。因为在他的心里,多出来的一年已经是馈赠了。
看别人的事情总是看得清,而往往也是借别人的事情,才能对自己的事情有所领悟。
那天,当他们同时说出“离婚吧”的时候,尚必宁真的是厌倦、带不动了吗?或者说,只是厌倦、带不动了吗?还是,他心里对这一段感情和关系也同样有时限预估?
——如果那天是他预估的“大限”,这未免太不公平了。
哪有单方面定大限的道理?不行。
……就算是就驴下坡顺水推舟,也不行。
池早盯着浴室,里面传来水声,已经响了好几分钟。尚必宁平时有很强的节约环保意识,洗澡用水都会适量,除非压力大和心情不好。池早耐心等着他洗这个心情不好的澡。
足足二十分钟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