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棣被他沉默的视线扰得心神不宁,终于忍不住开始自爆,“我今晚是有些过分了。”
“但我平常,平常不是这样的。”
冼子玉谨慎地思考了一下,反问,“你是不是在替我出气?”
连棣点了点头。
冼子玉叹了口气。
其实他原本是打算就像在出租车上那样,岔开话题,转移注意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好的。
就像从前无数的类似情况一样。
既然连棣不想让他看见那样的场面,他配合当没见过就行了。毕竟谁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虽然关系挺不错,他也不能去探究别人太多。
——如果没有看到他受伤的话。
冼子玉觉得,自己跟连棣的情况跟普通朋友相处都不太一样,大概也不能用一般的跟人打交道的方法来处理。
如果就这样表面和平地含糊过去,说不定还会再有受伤的“下一次”。
他不想再看到这样的“下一次”了。
“其实我有点开心。”
冼子玉突然出声道,“被人维护的感觉还挺好的。这么说是不是显得我特别……嗯,怎么说来着,仗势欺人?”
“你都这么罩着我了,我是不是应该叫你一声爸爸?”
“……”
连棣一时分辨不出他的语气,低着头,像个认错的小学生,“我就是见不得别人欺负你。”
“其实我也没怎么被欺负到。”他说,“那人就是嘴巴有点损,也没干什么出格的事。”
“只是说也不行。”小孩子赌气似的。
冼子玉就这么看着他笑了起来。
其实他大概能猜出连棣为什么要背着自己干这些事。这些日子以来,被睡前故事影响,他的梦里曾经出现过一段小时候的记忆。是他第一次进连营的时候。
他无意中闯进了淘汰场,看见巨大的囚笼里,曾经跟他依偎在山洞里互相取暖的小哥哥,居然浑身浴血地将手里的长剑贯穿了另一个少年的胸膛。他被那景象吓得哭了很久。
连棣获得了生存的资格,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走出笼子见到他的瞬间就怔住了。看着他哭得惨兮兮,很着急的样子。可受限于身份不被允许说话,无法解释,也不能哄他。
从那之后,即使他渐渐长大,明白了连棣在干的是什么样的差事,也已经能接受适应,却再没见过一次连棣狼狈的样子。
不管出了艰难的任务,受了多重的伤,都得把自己打理的干干净净,才肯来见他。
是因为对那次的印象太深刻,所以才再也不希望他看到任何血腥暴力的场面吗?
连棣被他笑得心里又开始发虚,“怎么?”
“没什么啊,就是从没见过你发脾气,有点新奇。”冼子玉说,“还是因为我呢,有点感动。”
“其实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胆小。都这么大的人了,哪会那么轻易就被吓着啊是吧。”
“我也不会劝你,说你这么做不对欺负人怎么怎么样。有很多事情,也不是因为对或不对才做的。”
“但你能不能,不要瞒着我?”
“我不是个‘三观特别正’的人。”
冼子玉又笑了笑,一贯写着“都行都好”的脸上难得露出执拗的表情来,“所以如果你想做,觉得合适,那不管因为什么,或者说因为谁,我都不会说你一句不好。甚至其实你以后再想浇谁也可以叫我的。虽然我不会打架,但帮你举个酒瓶子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
“我不是只能看得到世界上美好的一面。也不是什么心地善良,单纯无害的小孩子。你不要被我这张脸给骗了。”他扯了扯自己的脸颊,苦笑着说,“我只是……这样过的比较容易一点。”
过去一个人面对生活,又是在相对复杂的工作圈子里,他总能摸索出一些经验来。
虽然不说,但看在眼底,心里也都是知道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更恰当,但我就是想让你明白……我不害怕被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说着,突然撇了撇嘴,“虽然你可能早就知道了。”
每次想到这人比自己多一辈子的记忆,冼子玉就觉得自己说不定有什么黑历史落在他手上。
连棣怔怔地看着他。
“其实从我有限的经验来看,很多事情装作不知道会更好,所以即使再好奇也不能多问。”
他说,“但那是对别人。”
“我既然不怕被你知道底细,自然也不会害怕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他已经把自己藏得太久了。也太久没有好好地,真心地想去了解一个人。
冼子玉看着连棣,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虽然我还没有完全想起来,也不知道自己以前对你的态度如何。但起码现在的我可以保证,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有多好,有多坏。只要是你,我都不会讨厌。”
你也会难过吧?也会有无奈,气愤,甚至是痛苦的时候。
你也会有需要发泄情绪,需要人安慰的时候。
不要只把自己“完美”的样子给我看……
我也想为你做些什么。
冼子玉隔着沙发伸长了胳膊,学着连棣对他顺毛的动作,将手掌落在那片漆黑的发顶上,轻轻揉了揉。
意外的好摸。
“只要是你,真真正正的你。”
他看着连棣,坦荡荡的目光似乎在宣示着对其奉以全部的信任,毫无保留。
“我全部都接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主动表(?)白(?)的小公子鸭
第36章
冼子玉离开后好久, 连棣都没能缓过神来。
睡前靠在床头, 他提前订了两家餐厅, 搜出路线图为第二天觅食做好准备。却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输个店名好几次都没输对。突然砰地一下把平板磕在自己额头上, 自暴自弃一样。
半晌,他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怎么会说出那些话来呢。
用那样令人想要占为己有, 私藏起来的眼神……
用那样信任诚挚, 完全笃定的语气……
他回答了什么?
……好?
连棣藏在平板下的表情一僵,随即扭曲了一瞬, 猛地把平板丢到一边,双手抱头狂躁地揉乱了头发。
也太简陋了吧!
敷衍至斯!
他懊恼地将枕头放倒,躺在床上把被子拉到头顶。却郁闷得怎么都睡不着,下床去倒了杯水,又翻出两粒药吞下, 才强迫自己闭了眼睛。
还好冼子玉没有生气, 走的时候看起来心情还挺不错的,应该没有误解他的语气。
连话都说不好, 想传达的心意也……
怎么能这么没用呢?
连棣闭上眼, 满目都是鲜艳的血红。
**
连营名义上是冼氏家族的亲卫,实际是借由皇室力量培养的一支精锐暗刺, 为其清洗逆党叛徒。
每隔一段时间,借由冼子玉的预言能力选中需要清洗的对象。当朝皇帝昏庸,冼子玉的预言又无一例外都成了真。三番五次下来, 皇帝只听从冼氏一家之言,对所谓“上天的旨意”莫敢不从。
连棣统领连营近十载,对其中隐晦了解甚深。或是朝中不服国君的叛逆,或是冼氏家主的政敌,再或只是某个看不顺眼的同僚。历代以来服务于皇室的暗夜力量,CAO控的权利渐渐转移到了冼氏家主的手里。
冼子玉十五岁生辰前夕,他接了个期盼已久的任务。被清洗的对象正是当年残杀他的母亲,又将他丢下山崖的朝中佞臣。
他与母亲从未被家中善待,却要因为那点难以洗脱的亲缘联系被逼到绝境。若不是年幼的冼子玉阴差阳错地出现在那里,他断不能苟活至今。
出任务前,连棣心想着,不如此行就拿来女干人的项上首级,送给小公子当生辰礼物好了。可再一想,这仇是自己的,仇人的首级也不是什么干净东西,送出去只怕会脏了他的眼。因此一直到任务结束,也没想通要送个什么给他。
离开时他看着火光冲天的府宅,只觉前半生夙愿以偿。怅然若失时,还在发愁他小公子的生辰礼物。
连营里跟他出来的同期出动了大半,其中穆姓的三人与他最为要好。回程的路上,穆长沛负伤脚步虚浮,差点掉下屋檐,被穆长霖眼疾手快地握住胳膊,一把捞了上来。
穆长川抱着剑在旁调笑,“妥了,这下怕是要以身相许。”被穆长沛一掌拍在背上一阵猛咳。
“少说句风凉话会死还是怎么?”她佯装恼怒,其实并不放在心上,冲穆长霖回眸一笑,“回头请你喝酒道谢。”
他们三个都当玩笑话听了,连棣却眼前一亮,默默记在心里,回程的脚步都快了许多。连平时回来必须的沐浴换衣的流程都省了,一到冼宅后就径直往最孤僻幽静的院子里去。
室内燃着温暖的炉火,深冬时节暖如春日,熏香清淡雅致。冼子玉一身雪白的锦衣靠在榻上,漆黑如墨的发丝垂在胸前,神色倦怠,垂眼看着手中的民间志怪杂谈,苍白细瘦的指节摩挲着纸页,心不在焉。
一身黑色夜行衣的高大身影未经禀告就突兀地闯入,掀起门帘的瞬间,随行而来的冷冽寒风里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他却毫不在意似的,随手就丢了书卷,招手笑道,“怎么这么晚?快来我这儿,里边暖和。”
连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大步向前走到他榻边,单膝下跪,右手紧贴在胸口,是效忠的姿势。
冼子玉见他突然行礼,有些意外,“这是怎么了……任务可还顺利吗?”
“很顺利,已全部结束了。”
他气息微颤,低声说道,“此生夙愿以偿,别无他求。唯愿今后长伴公子左右,了却余生。”
“这是……”
冼子玉看着他,突然展颜一笑,“你送我的生辰礼吗?”
连棣点了点头,还在等他的回应,“如何?”
“听着很感人。”冼子玉却又收了笑,严肃道,“但我不能收。”
“同我绑在一起,你便后半生都不得自由了,划不来。”
他说着,心里突然一片唏嘘,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居然这样快,语气凄然道,“眼下既然你夙愿得偿,不如就服下我为你准备的妄丹,忘了这些……”
“我不想忘。”
连棣打断道,“我也不走。”
他微微倾身,往前凑过去,捏住冼子玉垂在榻边的手腕,“若我走了,你该找谁来为你按摩,谁背你出暗室,谁抱你入药池?谁给你搜集那些小孩子喜欢的零嘴玩具……”
“……你别说了!”
冼子玉涨红了脸,抬手去堵住他的嘴,“好像我很离不开你似的!再说,谁规定只有小孩子才能喜欢吃零嘴儿的?!你……”
“好,不说了。”
连棣从善如流地将他的手拉下来,握住自己手心里,认真道,“你该知道,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
“换个人来陪着你,你必定是不习惯的。对不对?”
冼子玉别扭地点了点头,“我也就那么一提,没想着赶你走。哦,妄丹我也没给你准备。”
“我知道。”
连棣对他的小心思了若指掌,这时笑了起来,平日里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居然是如沐春风般的和煦,“放心。说好了陪你的,我自是不会食言。”
“……哼。”
冼子玉被握住的手指动了动,没有抽离。憧憬间又有些犹豫道,“你当真,要把自己送给我啊?”
“当真。”
连棣的声音是一如往日的沉着。明明是说着这样重要的话,语气却平稳得像在提醒他吃点心的时间到了,“我的前半生是为了给母亲报仇活着的,现在仇已经报了。”
“还有后半生,就都交给你。”
“说一声‘好’,阿岚。”他的语气不紧不慢,听在耳中,却像是某种引诱。
“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了。”
**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连棣揉着眉心,觉得自己表白的功力似乎下降了不少。
怎么从前那些明明是在表忠心的话,现在听来,都莫名的撩人?
现在来看,应该算是情话了……吧?
他在心里盘算着,似乎可以从中借鉴一二。
这次出差的工作简单,甚至原本是不用他亲自来跑一趟的,昨天下午就已经全部处理好,今天的时间只用来陪冼子玉。
随便叫了个午餐送到房间,连棣一边吃,一边继续写自己的睡前故事。
饶是记姓再好,他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把从前的事情记得清楚详细。提前列个大纲,做些思路梳理的工作是必不可少的。
他把冼子玉十五岁生辰时发生的事写了下来。写着写着,脸又开始发烫。
还不只是这些,他还说过许多……那样的话。冼子玉现在还没有想起来,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以往他都想着要慢慢来慢慢来。可要真照着他想的来,要让冼子玉明白自己的心意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不过至少……得等他的记忆恢复得差不多吧?
连棣想,其实要他不再在冼子玉面前那么束手束脚地收敛自己,也是可以做到的。
但他怕冼子玉会觉得他的心思有点……脏。
突然觉得有点愧对那样毫无保留的信任。连棣看着眼前的词句,手一抖,删除了大半行。
晚些时候冼子玉收了工,跟他联系后集合在酒店前,兴冲冲地去吃晚餐,路上说起自己的经纪人,“钟姐一开始还不同意我自己留下来再玩儿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