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嗓子开口。
“什么?”
“你不能每天都把自己缩在这个角落里,陆湛。”陆予不忍心继续看陆湛的眼睛,他微微垂下目光,看着陆湛抱在膝盖上的手指,“你还要继续活下去,除了这样没有别的办法。”
陆湛仍是一句话都不说,像是没有听到陆予的话。
“陆湛!”陆予低低地喊他,狠下心点醒他,“萧医生已经死了,你就算再难过,他也不会回来了。”
陆湛的眼睛终于因为这个名字而动了一下,陆予希望他下一秒就哭出来,这是唯一的发泄方式。
可是陆湛仅仅只是动了动眼睛,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他缓缓开口:“我知道。”
“明天早上,我就去公司上班。”陆湛松开纠在一起的手指,血液在皮肤下重新流动起来,把拧得发白的手指染成正常的颜色。
陆予蹙着眉看着陆湛,他并不想要这个回答,他只希望陆湛能够大哭大闹一场,把心里的情绪全部宣泄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平静得让人害怕。
陆湛说到做到,他隔天就出了酒店,把数量不多的行李搬进陆予给他找的房子里,然后就去了公司上班。
他看起来很正常,似乎在酒店里的那四天已经消耗掉了他所有的情绪。
但是陆予他们都知道,这样子的陆湛,才是最危险的,他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崩溃,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彻底爆发。
陆湛回来以后一次也没见过陆岩成,他不想见,陆岩成也没有逼着他回家,只是叮嘱陆予照顾好陆湛。
陆湛每天准时上下班,做好自己的工作,有条不紊地将任务安排下去,只是脸上永远没什么笑容。他从前的公司里有几位员工来了陆氏集团工作,见了陆湛以后,都说他成熟了很多,不再嬉皮笑脸的,做事情认真严肃,滴水不漏。
陆湛听了,只是跟他们莫名地说了一句:“因为代价太大了。”
这天下班之前,陆湛站在陆予的办公室里跟他讨论一个营销方案,他详细地讲解着,脸上是专注的认真神色,看起来清冷而沉静。
陆予是在一瞬间惊觉,他好像在陆湛的身上看到了萧一白的影子。
不爱笑,话少,眼神平静,神情淡漠冷清,做事专注认真,情绪隐而不露。
那是他印象中的萧一白。
总是笑嘻嘻的,眼神清亮,声音昂扬,所有心情都写在脸上,总爱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那是他印象中的陆湛。
可是从前的陆湛好像与萧一白一同死去了,眼前这个沉稳到有些寡言的人,让陆予都不敢去确认,他是不是还是自己的那个弟弟。
在美国三年,陆湛的工作能力和处理事情的水平都提升到了陆予从前没有想到的地步。同时,陆湛的姓格也变得冷静成熟,那个爱笑爱说话的弟弟,似乎已经很远了。
“大概就是这样。”陆湛丝毫不赘述,将重点说到位便结束了介绍。
“嗯。”陆予指着策划书上的某一处,“市场调查这部分,你可以等这个月过去以后,把最新的数据加上去,看看分析结果会不会有变化,如果没有,就可以通过了。”
“好的。”陆湛从资料底下抽出另一张纸,“这个你看一下,没有问题的话就签个名,我拿给财政那边。”
陆予低头细看了一阵,然后签了名,陆湛将一沓资料整理好,说了声“哥,再见”就往外走。
“陆湛。”陆予叫住他。
陆湛回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还有什么事?”
“你明天休息一天吧。”陆予看着他,涩涩地开口,“医疗队的骨灰和遗物被运回来了,你……你去看看副院长吧。”
陆湛转回头,背对着陆予,低声说:“好。”
第149章
陆湛回来以后已经连续工作了将近一个月,他丝毫不想闲下来,也丝毫不想有任何的喘息时间,他只想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工作,忙到他没有时间想别的。
他深知自己懦弱到什么地步,他连关于那次遇难的新闻都不敢点开,哪怕是看到相关的字眼,他的心里也会不受控制地重重一跳,疼痛在胸腔里像墨水一样弥漫开来,难受得他喘不过气。
甚至,他看着萧一白的微信,连聊天框里的历史消息都不敢去看,那个曾经和他有着许多条聊天记录的人,再也不会回他的消息了。
可是陆予的话提醒了他,有些东西他必须要去面对。
萧一白的爷爷住在一个安静的小区里,陆湛被保姆请到阳台门旁,他看到爷爷正坐在椅子上,明媚的阳光照在他肩上,仿佛是温暖的样子,陆湛却觉得无比荒凉。
陆湛慢慢走过去,站在爷爷身旁,轻轻地喊了一声:“爷爷。”
爷爷抬起头,朝陆湛点点头,伸手指着旁边的一张椅子:“坐吧。”
陆湛在椅子上坐下来,他看到爷爷的头发已经完全白了,精神也不如三年多前那么好,肩背有些弯曲下来,仿佛很沉重。
是很沉重,年少优秀的孙子在异国遇难,对爷爷来说,是太大的打击,也许,是最大的打击。
爷爷看着陆湛,却又像是透过陆湛在看别的人,他有些浑浊的眼睛被阳光照得清楚,陆湛几乎不敢跟他对视。
“爷爷……”陆湛沙哑着开口,“您要保重身体。”
爷爷收回眼神,看向别处,缓缓开口:“我当了大半辈子的医生,面对过很多死亡,再残酷的场面我都见过,可是一白……”
陆湛听到这个名字,心里紧紧地一抽,疼痛霎时在身体里蔓延开来,那些被隐藏压制了一个多月的情绪差点就要喷薄而出。
“尽管我没有看见一白是怎么遇难的,甚至连现场照片都没见到,但是在我心里,这比任何的死亡都要沉痛。”爷爷叹了口气,“他还那么小……”
陆湛的声音有些发抖:“爷爷……我……”
他本来想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却害怕在爷爷面前暴露了自己和萧一白的关系,可是其他的安慰陆湛也说不出口,因为他自己都无法安慰自己,又怎么有能力去安慰萧一白的至亲。
“一白都跟我说了。”爷爷看着陆湛,“你们的事,他都跟我说了。”
陆湛几乎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他抬起头,满眼的不可置信:“什么?”
“遗书,一白他们出发前,都是写了遗书的。”爷爷轻轻道,“出事以后,遗书才由军医院交到我手上,一白在遗书里,把你和他的事都说了。”
陆湛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了一下,浑身发抖。他所不敢讲的,他所不敢面对的,萧一白全都坦荡地说了出来,以遗书的方式,将他们的关系向自己的亲人宣之于口,决绝而笃定,带着头也不回的无畏和陆湛永远不能堪透的深情。
陆湛竭力忍着即将决堤的泪,断断续续地呼吸着:“爷爷,对不起……”
爷爷缓缓摆手,目光像是叹息:“你们都没错,我谁也不忍心责怪,都是命数。只可惜啊,当了这么多年医生,救过这么多人,自己最心疼的小孙子却没机会去救……”
他没再说下去,而是伸手打开了身前小桌上的一个纸盒,里面有一件被折好的白大褂,一个信封,和一个木制的小盒子。
木盒里,是萧一白和其他医生的一部分骨灰。
他二十二岁,青春年华,转瞬而逝,被送回来的只有一捧与他人相合的骨灰。
曾经鲜活生动的少年,最终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再见。
萧一白看起来清冷,可他也是人,有温热的体温,好听的声音,眨动的眼睛,他在陆湛面前很爱笑,有时候也孩子气,他所有为人知的不为人知的,陆湛都见过,并且,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陆湛想过很多种与萧一白分别的方式,或许他有了新的伴侣,或许他对自己没感情了,或许他为了未来不得不放弃他们的关系。无论哪一种,陆湛在不能承受之余却还是会安慰自己,起码那是萧一白的选择,如果他开心,那也没什么好说的,生离而已,只要萧一白还在,还能见上面,就总还有机会,可是没有想到,死亡来得那么突然,他们甚至来不及说一声再见。
其实并非来不及,陆湛有三年的时间说再见,可是他一直没勇气,也一直以为能再相遇,于是终于失去了最后的道别机会。
陆湛再没能忍住眼泪,他捂着眼睛,将泪水死死地挡住,嘴里是压抑的哭声。
“一白还给你留了字条,和遗书放在一起。”爷爷拿起一个信封递到陆湛眼前,“是写给你的,我没有拆开过,你看看吧。”
陆湛抹了一把眼泪,发抖的手接过信封,信封上写着“给陆湛”,看到这三个字,陆湛的泪流得更凶,深深地喘了口气以后才有勇气将那张小小的字条拿了出来。刺眼的阳光和眼泪模糊了陆湛的眼睛,他再次拿手擦了擦泪,低头看清了那一排写得端正好看的字。
“陆湛,你说让我不要等你,如果你看到这张字条,说明我听你的话了,我没有等你,抱歉。”
没有一句喜欢,没有任何告白,陆湛却在这句话里读到了萧一白不能磨灭的感情。
如果我活着,我一定会等你,只有死亡才能阻止我的等待,但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想跟你说声抱歉,抱歉没能一直等你。
萧一白所有的原谅,所有的不舍,所有的想念,全部都倾注到了这短短的一句话里,每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插在陆湛的心上,痛得他不能呼吸。
一只手抚上陆湛颤抖的肩膀,爷爷叹了口气:“一白在遗书里,让我告诉你,好好照顾自己。”
陆湛低低地哭着,一滴又一滴的眼泪划过脸庞落在手背上,他的心紧紧地揪痛着,脑海里全是萧一白对他说过的,一句又一句的“好好照顾自己”。
爷爷慢慢地摸了摸陆湛的头,从盒子里的那件白大褂下拿出一个东西递给他:“这是在一白的遗物里找到的,一白把它和他的护照放在一起。”
陆湛泪眼朦胧地看过去,那是一枚戒指。
是陆湛住院时买的对戒,他们亲手给对方戴上的。
陆湛的那枚自从出国就被他好好地存放起来,不敢再看,而萧一白的这枚,跨过三年的时光,跃过遥远的距离,以遗物的身份,交还到陆湛手上。
戒指已经失去了最初润滑闪耀的光泽,有些磨损和暗淡。陆湛将它握在掌心里,戒指冰冷,渐渐被捂出了温度,就像是刚从它主人的手指上摘下来的一样,带着微热的温度,却再也回不到那根修长的手指上。
陆湛坐在阳台上哭了很久,全部都是低哑不成声的抽泣,听起来压抑而心碎,爷爷也忍不住擦了擦眼睛。
道别时,爷爷把一把钥匙递给陆湛:“一白的房子一直还留着,你要是想回去看看,就去吧。”
陆湛接过钥匙,三年前他让黎井将这把钥匙转交给萧一白,今天,这把钥匙又由他人交给了自己。
“爷爷,您也照顾好自己,我以后会常来看您的。”陆湛低着头,他始终不敢面对爷爷那张苍老而悲恸的脸。
“好孩子,还是要好好活下去,你还年轻。”
你还年轻。
这是陆湛听到的最残忍的话,这意味着他要在失去萧一白的情况下再痛上许多年,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
余生还很漫长,但是在陆湛心里,自己的人生已经完全结束了。
陆湛推开那扇门的时候,时光仿佛倒流回三年多前,门一打开,里面传来饭菜的香味,萧一白站在厨房里做菜,陆湛脱了鞋蹦蹦跳跳地跑过去从身后抱住他,清亮地说一声“萧医生辛苦啦”。
可是现在,陆湛的鼻子里全是灰尘和毫无生气的空旷味道。
他慢慢地走进去,房子空得不像样,家具被布罩全部遮了起来,一眼望去,是无尽的凄冷和孤独。
那些他们生活过的印记,那些回忆,全部都像这些家具一样,被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不见天日,并且,再也不能见天日。
陆湛走到房间里,那是他和萧一白曾经夜夜而眠的地方,他这二十多年的生命里,似乎只有在和萧一白相拥而眠的时候,睡得最沉,做的梦最好。
陆湛走到床头柜前,伸手打开了一个抽屉,他以前没注意过这些地方,但是现在他很想看看,这些抽屉里有什么东西,关于萧一白的东西。
抽屉里有一本书,是一本很旧的《小王子》的图册,应该是萧一白小时候看的。
陆湛打开书,看到里面夹着一叠什么,他将它抽出来,展开一看,那是一个气球,已经褪色干瘪的气球,很旧很旧。
随之落在地上的是一张小纸条,好像是跟气球夹在一起的,陆湛把它捡起来,看到上面稚嫩的笔迹,大大地写着:“陆湛,对不起。”
记忆飞速倒流回十几年前军区大院的某个夏天,午后烈日下,十岁的陆湛爬上围墙,帮七岁的萧一白拿下他挂在树枝上的气球。陆湛不小心摔在了地上,被送去了医院,而萧一白因为害怕,没有跟大人说起这件事,后来他搬离了军区大院,没能跟陆湛说上一声“对不起”。
陆湛几乎可以想到,那个雪白漂亮的小朋友,是如何怀着对自己深深的内疚,在纸上用力地写下这句话,然后把它和气球叠在一起,夹进他正在看的《小王子》的图画书里,将这段幼时的记忆埋藏多年,直到他和陆湛再次相见。
谁是谁的小王子,谁是谁的玫瑰。
我留在我的星球,仰望再也不能触碰的虚空。
陆湛捏着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