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时都会被消灭。
但他总得要到那笔钱,跟死亡相比,脸面又算什么。
“去哪?”程有均眯着混浊的双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回C市一趟。”C市是他们从小念书的小城。
“回去干什么啊?那里什么都没有了…”程有均躲着韩通明鹰隼般的视线,不安地动了动。
“那里有程眠的老师和同学,还有不少曾经的邻居,我们回去把当年的事情解释清楚。”
“这哪里解释得清楚……?!”程有均急了,看到韩通明的眼神又赶紧压低声音道,“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不主动提起,没人会记得了……”
“只要程眠记得,你就得去解释,你难道要让他一辈子替你背着强/女干犯的罪名?”
“我说了多少次,没让他去顶罪……!那孩子真是……”程有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气音,不知在咒骂什么,“我也不愿意这样……我躲在X市,天天都做噩梦,整晚整晚睡不着觉,都不敢白天出门,连看到交警我都……”
“那真是难为您了。”韩通明漠然地打断他,他居然还在为自己辩解,眼前的男人每多解释一句,就多暴露出他自私的本姓,让人作呕。
他不想再听程有均讲述他的流亡日记,那只会让他加倍去想象程眠悲戚的际遇,让他加倍痛恨程有均,他来见程有均之前百般嘱咐自己不要对他愤怒,他不需要程有均廉价的忏悔,程眠也不需要,尽管他连那也没得到过。
“回C市去,不用你去自首,去跟知道这件事的人解释清楚就行了。”毕竟时隔多年,当年也未立案,让程有均自首警察也未必受理,况且,程有均如何他并不在乎,也不想再惊扰当年的当事人,他只想让程眠受到的恶意目光少一点,“你肯去,以后治病的钱我都会给你。”
程有均脸色苍白,嘴唇带着不健康的紫色,哆哆嗦嗦地撕着桌上的餐巾纸,犹豫不决。
“他那时候那么小,没做过什么错事,不应该一直被这样误解。”韩通明看着程有均,那苍老的轮廓里依稀有程眠的样子,他声音软下来,“程叔叔,他从没要求你偿还什么,看在翁姨的份上……看在……小时候你也很疼他的份上……救他一次吧……他以后还有千万个光明的日子要走,不可以一直背着这样的罪名……他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
程有均抹了抹眼角:“可…可谁会一直记得这事啊……你们又不会再回C市去……”
“程眠会记得,他一直没有忘记过,所以他才一直过得不快乐,。”韩通明默默地盯着窗外一棵含苞的白玉兰,几乎自言自语地说,“他的过去和未来,都要干干净净的,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应该是喜爱的、珍惜的,他值得全天下的好心和善意,那是你欠他的,也是我欠他的。”
“…………”程有均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
“我对他做过很多坏事,他都原谅我了,你骗过他那么多次,害他苦了这么多年,站都站不起来,他也没有怪你了,你能不能……程叔叔……这不公平……世界不该是这样的…他不能一直只对别人好……他明明才是……”
程有均有些害怕地看着对面精英面孔的青年眼眶红起来,手里不自觉地摆弄着手机上一个破旧的挂件,那是小程眠手工课的作品。
他咬咬牙,终于微弱地点了点头。
初春的小城桃梨缤杂,一地粉白,几场清明雨后空气还湿润着,韩通明多年没有回来,看到熟悉的风物心里难免戚戚焉,这里有花、有树,还有隐没在簇新店面之间的老字号,程眠少年的灵魂就埋葬在这里。
两人都没有说话,却很有默契地顺着记忆里的路走回了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电线杆还是旧旧的一根,立在巷子口,两个三四岁的毛娃娃尖叫着疯跑过去,既熟悉又陌生的场景。
程家的小院子已经面目全非,被新住户改成了铁皮门,碉堡一样一丝不透,韩通明在门口驻足了片刻,什么也没找到,只能转头往自己家里走,他家的旧房子一直没有卖掉,韩玥有时还会回来住,所以还干净着。他走出去一段路,回头看见程有均还在原地盯着那个碉堡看,他喊了一声,程有均惊醒一般赶紧跑了上来。
他没打算告诉程眠,因为程眠本身就很排斥面对往事,对着韩通明尚且觉得难以说出口,更别提对着旧日的老师同学,而且他要跟Weyman去一趟临市出外景,韩通明很少见他这么兴致勃勃,想来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工作,那些摄影器材韩通明颠了颠都觉得重,程眠非要自己背着,气喘吁吁地说一点都不重,不要韩通明送,七扭八歪地跑出了家门。
他要是能一直这么开心就好了。
程有均虽然答应了出面解释,走到学校门口又吓得要反悔,死活不愿意与韩通明一起进去,韩通明不想与他拉拉扯扯,妥协同意他一个人在办公室外面呆着,他自己去同老师讲。
梅梅胖了许多,还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见到韩通明眼里的喜爱都要溢出来了,佯怒地责备他是不是把老师和学校都忘了,不然这么多年也不回来一次。韩通明心里多少有些愧疚,与她叙旧,两人聊起了最近的现状。
“你跟王远航在一起工作啊?那个时候他皮得像个猴子,前阵子也回来看我,真是长大了。”梅梅一脸欣慰,“说是孩子年中就要出生了,你怎么这么大个人,还没结婚啊?有对象没?”
“有。”韩通明点点头。
“那好那好,上学的时候你就招女同学喜欢,我都知道。”梅梅促狭一笑,“女朋友做什么的啊?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梅梅上了年纪,唠叨的毛病愈发严重。
“……摄影师。”韩通明想了想,自作主张给程眠提升了资质。
“好好好,年轻人都有出息,不抓紧时间结婚吗?怎么不带着一起回来给老师看看啊?”
“其实……我是跟别人一起回来的。”韩通明犹豫片刻,正色道。
“谁啊?”
“程眠的父亲。”
梅梅的表情凝重起来,说:“你们……还有联系?我知道你上学的时候跟他关系很好……他父亲之前其实来过一趟,打听你们的情况……”
“老师,我有事情想跟你说。”见韩通明神情严肃,梅梅不由得坐直身子,她本也猜想韩通明回来是有目的的。
程有均做贼一样在门口,想听又不敢听,忽然一声“轰隆”,什么重物掉在地上的声音。
他畏畏缩缩地听了一会儿,往更远地地方躲了躲。
过了很久韩通明才出来,梅梅一直把他送到校门口,远远地看了一眼已经躲到街对面的程有均,欲言又止地说:“那是他吗?”
韩通明点头,眉头一直皱得很紧。
“那…你打算怎么办?”
“派出所不受理,觉得我们没事找事,我也不想再惊动当时的受害人了。”韩通明露出恳求的神色,“老师,如果有人问起,你能帮他解释吗?”
“我会的,肯定会的。”梅梅眼眶发红,“可是,当时的学生和老师好多已经没有联系了,而且,那么多人都知道……”
“那我就一个一个去解释。”韩通明眼睛里有坚定和温柔的神情,“慢慢来。”
“你……唉……你一直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梅梅叹了口气,“那……程眠……现在怎么样了?”
“他很好,以后也会越来越好。”韩通明勉强笑一笑,自从踏进了C城的边界,他就未有一刻停止过悲伤的心情,“他从小就傻,自己干了蠢事总要别人替他收拾,但总会好起来的,有我帮他。”
梅梅不知说什么好,只得点点头,对面的青年比当年挺拔了许多,她需要抬起头有些吃力地仰视他:“…………怎么会这样呢?”
“………老师,我也不明白。”青年第一次露出迷茫的样子,“不应该是这样的,对不对?”
他穿过马路,背脊挺得直直的,像个没有方向却一往无前的勇者。
之后的几天,他拜访了几位还留在C成当年与程眠熟悉的老师和同学,他没有强硬地要求程有均一定要出面,只是让他在外面等候,即使是这样,程有均也很快就受不了了。
“其实我不去也可以的……”他们刚从一位老师家中出来,程有均小心地与他打商量。
“你觉得辛苦?”韩通明瞥了他一眼。
“不是……我就是觉得……不太舒服……”程有均吞吞吐吐,脸色灰败。
“才三天而已,程眠这样过了很多年了。”不止是程有均受不了,韩通明也觉得受不了,他要一遍一遍地面对别人在听到程眠名字那一瞬间露出的惊疑,这是他第一次直面那些彬彬有礼的鄙夷,但这已经比程眠所经受过的体面许多倍了。
有人质疑,他只能从头再解释,像是循环往复的车轮战。
程有均就更别提了,他少得可怜的胆量很快就被别人得知真相时极度惊讶的目光所震慑精光,哆哆嗦嗦像只待宰的肉鸡,快要被吓破胆。
最终两人精疲力尽,没形象地蹲在夜市的花街口抽烟。
“以前院子里种过很多花,蝴蝶兰、丹桂、桃金娘……还有很多我叫不出来名字的,翁姨喜欢。”韩通明吐出烟圈,看着卖花的小贩一盆一盆地把带着泥土的盆栽放到地上供人挑选。
“是、是嘛……”程有均不敢接腔。
“你去看过她吗?程眠说她葬在老家。”
见程有均不说话,韩通明嗤笑道:“也对,你连程眠都不在乎,又怎么会想起她呢?”
“都是我的错…………”程有均低着头蜷缩在黑暗里,手里的烟忽明忽暗。
“不,是我的错……”韩通明自言自语道,“没有人有义务对他好,没有人有义务爱他、相信他,但是我有……是我没有做到……”烟蒂的火光晕成一片,“他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家人,可我轻易地就放弃了他……如果不是他还愿意回来找我,那我一辈子都会失去他了。”
夜市很热闹,他们蹲在阴暗的角落里,被烟雾淹没。
“眠眠好不好?”程有均忽然问。
韩通明下意识地要讽刺他,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程眠没开口,他趴在棉质的被褥里,头发乱糟糟的,脸睡得红红的,好像一直都很幸福的样子。
“他很好。”韩通明手指摩挲了一下手机屏,“长高了,也聪明了,还是很容易就相信别人。爱吃海鲜,也爱吃甜食,现在在学摄影,之后,说不定可以报个夜校……不过谁知道呢,他不爱念书的……但是,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生活总会变得越来越好的。”他曾经这样违心地安慰过于婧和自己,现在却真情实感地相信了这句心灵鸡汤,月亮在建筑之间露出一角,清辉漫漫,他专心地盯着月亮思念着百公里之外的程眠,思考今晚与他说些什么话好。
程有均看着韩通明年轻的面庞,喃喃地说:“你……你的眼睛……”很像你父亲。
他嘴唇蠕动两下:“眠眠也有一双跟他妈妈一样的眼睛。”
韩通明忽然转头看着程有均,眼神清澈冷静:“无论如何,我还是得谢你一次,让我有机会遇见他们,这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事。”
晚上他们视频通话,程眠第一次出外拍,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猫猫狗狗都要讲一遍,宾馆暖黄色的灯光打在他白/皙的脸颊上,刚洗过的头发还湿哒哒地滴着水。
“我今天帮客户试拍了两张,她说特别满意。”程眠兴奋得不得了,语调都比平时高了八度,“你看到我发给你的照片了吗?后期还没调过色,可我觉得很好看了。”
照片里长发的少女倚在门框上,侧头露出微笑,抓拍得十分自然生动。
“好看,程眠真了不起。”韩通明笑起来,十分想凑过去亲亲他,“你先把头发吹干。”
程眠“嗖”地跳起来去拿吹风机,又“嗖”地窜回来,边吹头发边同他说话。
“程眠……”韩通明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他,“我现在在C城。”
程眠呆了呆,关掉吹风机,问道:“你……你回去干吗?”
“我想把当年的事情解释清楚。”
“……嗯……”程眠低着头,只露出头顶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