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盼着他好好活着。
这副身躯就算养好了,那又能怎么样?
风波已经平息,单於蜚坐在会议室的主位上,听一个项目的负责人做汇报。
他很少在工作时走神,近来却越发难以集中精力。
秦轩文留在G国,洛昙深每一天的治疗、康复情况他都知道,也知道洛昙深不说话,不怎么配合医生。
“先生。”秦轩文在电话里说:“我认为您应该抽空来一趟。洛先生情况不太好。”
他来到G国时,离那场绑架已经过去整整两个月。
洛昙深的生日在春天,而现在,空气里已是夏天的气息。
病房很宽敞,洛昙深坐在窗边,无声无息地看着窗外的树叶。他走过去,洛昙深转过身来,看到他的一刻,像是没能分辨出他是谁一般,过了许久,才轻声道:“单先生。”
他眉心近乎本能地皱起。
秦轩文说洛昙深不太好,他看过照片与视频,有心理准备,但是真正站在洛昙深身边,才体会到秦轩文所说的“不太好”是什么意思。
洛昙深身上已经没有半分生气,不恼不怒,不悲不喜,眼神是死的,并非“眼如死水”,而是眼里连死水都没有了。
医生说,洛昙深不愿意离开病房,虽然已经能够下地行走,却长时间躺在床上。
他将洛昙深抱起来,发现洛昙深轻得出乎他的意料。
洛昙深没有挣扎,由他抱着往楼下走。
秦轩文准备好了轮椅,他放下洛昙深,推着轮椅在树荫下缓慢行走。
到了一块没有任何阻碍物的地方,他停下来,扶住洛昙深的手臂,“起来走走?”
洛昙深抬眼看他,两秒后,摇了摇头。
“你应该多走动。”他蹲下来,捏住洛昙深的手,“来,站起来。”
洛昙深将手抽回来,“单先生,你回去吧。”
他眼色一暗,嘴唇紧抿。
“你不需要这样,真的。”洛昙深说:“我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
洛昙深顿了许久,声音极轻,“我是诱饵。”
这话像一枚没有重量的针,不声不响地扎入他的胸口。
洛昙深与他都是聪明人,洛昙深猜到自己是诱饵,他也早已知晓洛昙深的想法。
可当面听洛昙深说出,还是感到一阵始料未及的空茫、失重。
“所以你不需要这样。”洛昙深道:“单先生,你不用出现在这里,也不用陪我。”
我……已经不再需要。
他站起来,斟酌接下去该说什么。
“你来看我,是因为秦助理告诉你,我情况不好,是吗?”
他喉结滑动,却没有出声。
“我也没别的不好。”洛昙深双目无光地看着林荫道,“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对了……”
说着,洛昙深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枚袖扣,“我本想托秦助理还给你,但你既然来了,我还是亲手还给你吧。只剩下一枚了,你拿回去随便处理掉。”
他接过伤痕累累的袖扣,想起洛氏年会时,它们在洛昙深礼服上熠熠生辉的模样。
那时的洛昙深也是容光焕发,集万千光亮于一身。
“我曾经以为,它们真的是你送给我的新年礼物。”洛昙深慢声说:“我很珍惜,总是带在身边。单先生,我以前不知道你送它们给我的真实用意。现在我知道了,再看着剩下的一枚,就感到害怕。”
“它们……”他想要解释,话却堪堪堵在喉头。
有什么立场去解释?
“单先生,我想,将来我们没有必要再见面了,所以有些话,我想趁今天和你说清楚。”大约是很久没有说过大段大段的话,洛昙深显得有些吃力。
“我是个很坏的人,有意无意伤害过很多人,包括你,也包括其他人。”
“我自作自受,并不值得同情。”
“明昭迟早晚会报复我,你是否利用我,结果都一样。”
“其实我应该谢谢你,你救了我。”
洛昙深停下喘气,苍白的脸上渗出些许冷汗。
“曾经我想要补偿你,弥补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我甚至奢望过,你会再一次爱上……”
“不,哪怕是对我有一点喜欢也好。”
“是我得寸进尺了。”
洛昙深低头,手指轻轻碰在一起,片刻后,长长吸了口气。
“到现在,单先生,我欠你的,应该已经全部还清了。”
“我……我再也不欠你了。”
“今后我也许不会再回国,不会和明氏有生意上的往来。我们就,就当做从来没有认识过彼此吧。”
单於蜚俯视着他,“你……”
“你总是问我,我以前怎么称呼你。”他微扬起脸,看着从树叶间漏下来的阳光。阳光如水,落在眼里,就像泪,“我叫你‘弟弟’,我很喜欢这个称呼。”
单於蜚怔住,心脏仿佛骤然被捏紧。
“不过都过去了。”他喃喃重复,“单先生,我再不欠你了。”
第111章
说完,洛昙深闭上眼,小幅度地喘气,仿佛因为说了一大段话而疲惫不堪。
他单薄的肩膀正在发抖。单於蜚看着他,第一次产生“他就要远去”的想法。
须臾,他用力吸气,小声说了句“再见”,然后将轮椅转了个向,往病房的方向驶去。
轮椅前行的速度不快,双轮一寸一寸碾过林荫道上斑驳的光影。
单於蜚驻足望去,双眼在炫目的阳光下微微眯起,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淡,像是滑进了光芒里,被稀释,被冲淡。
短暂的怔愣后,单於蜚快步赶上,甚至跑了起来,拦住轮椅,不由分说将他再次抱起。
轻,太轻了。
他脸上只是消瘦苍白,并没有因为长时间的治疗而脱相,但身上有些地方,却痩得能够轻易摸到骨头。
靠在单於蜚怀里,他像被抱出来时一样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处,唯有胸膛还在安静地起伏。
挣扎与拒绝,也是要消耗力气的。
而他所剩不多的心力,只够他像空壳一般活着。
折腾不起了。
回到病房,又到了做检查的时间。
他需要脱下部分衣裤,让护士将各类仪器贴在身上。
平时,一到这种时候,秦轩文就会离开病房。
但单於蜚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低声道:“单先生,我要做检查了。”
麻烦你回避一下。
单於蜚站在原地,“嗯。”
“你……”他说得很艰难,“你能回避一下吗?”
单於蜚先是沉默,然后道:“你做,我在这里不影响你。”
他别开视线,只觉得累。
单於蜚坚持的事,他是拗不过的,再往下说,是徒费力气。
“好吧。”他点头,示意护士可以开始了。
整个检查过程,他没有再看单於蜚。
但他能够清晰地察觉到,单於蜚正看着自己。
那束目光是那么有力,存在感极强地罩在他身上,停留在那些尚未消失的伤疤上。
他突然感到难过。
而心脏的跳动将这份难过泵向整个身躯。
他讨厌伤疤,它们就像蛊一般缠绕着他的身体,只要脱下衣服,就暴露无遗。
单於蜚曾说,他小腿上的伤痕像一只凤凰。
他后来偷偷看过,越看越不像。
单於蜚应该是在宽慰他,或者是逗他玩。
现在他身上有了那么多新伤,没人再会编谎话来骗他。
即便单於蜚再说哪一处伤像凤凰,或者像别的什么,他也再不会相信了。
今日的检查好似漫长无期,他数着时间,终于熬到护士说“好了”。
他匆匆穿上衣服,不小心再次与单於蜚视线相触。
单於蜚的眼色沉到极点,神情也难看到极点。
——任何一个人,看到他现在这样干瘦又伤痕遍布的身体,也会倒胃口。
他并不意外,转身走到窗边,继续看那总也看不厌的树叶。
身后响起渐近的脚步声。
他知道,单於蜚走过来了。
“单先生。”他说:“我要休息了。”
脚步声戛然而止。
单於蜚撑着额角,烟灰缸里全是烟头。
洛昙深在他面前脱下衣裤时,他就像被闷拳砸中了太阳穴。
抱着的时候,只觉得洛昙深痩,却没想到已经瘦到了这种程度。
他并不认为洛昙深身上的伤痕丑陋,一眼看去,感到的唯有心痛。
他曾经将这具身体压在身下,肆意索取。洛昙深从来不拒绝他的要求,即便他想让洛昙深痛,洛昙深也由着他,两眼含泪地望着他、满足他。
短短两个月,那熟悉的、近乎完美的身体,已经成了这副模样。
他并非不知道洛昙深爱美。
所以以前才会说出“伤痕像凤凰”这样的话。
其实并不像,他只是一时兴起,想让洛昙深开心一下。
洛昙深果然笑了,好哄得出乎他的意料。
刚才在病房,他本想再编几个谎言。但当洛昙深将身体展露在他面前,他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离开病房后,他去找了主治医生,还有聘请的医疗团队。
双方说法一致——洛先生心态消极,不抗拒,不配合,对后期恢复有很大的影响。
“先生。”秦轩文说:“也许我们可以给洛先生换个环境。”
“回国?”
“能回国是最好,但洛先生说过,不愿意离开G国。”
此地是G国的首都,医疗护理条件在G国自然是最好的,但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弊端,空气质量不佳,医院之外哪里都不安全,不适合洛昙深休养。
“你去查。”他道:“G国哪里适合康复休养,我们就带洛昙深过去。”
“我们?”秦轩文问。
他掸下烟灰,“我多留几天。”
秦轩文办事极有效率,不出三日,就物色到了一处各项条件都符合要求的沿海小城。
得知自己要离开医院,洛昙深并未表露出任何情绪,像是一个没有生命,也不会思考的物件,任由人们搬来搬去,无所谓在哪里。
小城本身宁静,居民有几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意思,看似偏远,其实离G国第二大城市仅有两小时车程,不用担心医疗问题。
况且洛昙深现在已经进入康复期,无需住院。
为防不测,单於蜚将雇的医疗团队也请了过去。
洛昙深好几次欲言又止。
单於蜚问:“想说什么?”
“单先生。”洛昙深道:“我想我上次已经与你说清楚了,我们最好不要见面。你不用……真的不用这样对我。”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单於蜚说:“你身体很差。我带你来这里,是希望你尽快恢复健康。”
洛昙深眼中茫然,“恢复了……又能怎么样呢?单先生,你别管我了。”
“等你好起来了,我们再坐下来好好谈一次。”单於蜚尽量心平气和——即便内心并不安宁,“上次你对我说的话,我全都记着。但你情况不好,也许还需要考虑。”
洛昙深摇头,“我考虑好了。”
“你现在的任务,是配合医生,把身体养好。”单於蜚说,“别的我暂时不想和你谈。”
洛昙深似是又累了,眼皮垂下,不再说话。
医疗团队里有心理专家,秦轩文一度认为洛昙深不愿配合治疗,是患上了抑郁症。但心理专家却断言,洛昙深没有抑郁症。
小城的生活节奏很慢,单於蜚待了三天,不得不赶回国内处理集团的事务。过了一周多,又再次来到G国。
洛昙深变化不大,但大约是小城的确更适合养病,气色好了一些。
“洛先生现在每天都出去散步。”秦轩文说,“出门往东,走过三条街,就到海边了。医生说他四处走走有好处,平时都是医生和我轮流陪他去。您来了,要不今天就陪他一起去?”
傍晚,洛昙深出门,单於蜚跟了上去。
“单先生。”洛昙深不大自在,“你这是何必呢?”
“我不会一直待在这里。”单於蜚说:“偶尔来一次,陪你散个步总是应该的。你喜欢去海边?走吧,带我去看看。”
洛昙深找不到别的话,只得步伐缓慢地照着既定线路往前走。
他在G国生活惯了,即便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这座小城,对当地风土人情的了解仍旧比单於蜚深,知道路上有不少突然杀出的轮车少年,也知道若是被撞着,受伤不会轻,所以总是小心地看路,尽量避开年轻人多的地方。
直到走到海边,单於蜚也没说什么。
两人隔着一步远,在沙滩上漫步。太阳沉入海中,留下绚烂的霞光。
单於蜚转头看洛昙深,忽然产生将他抱入怀中的冲动。
在医院,他抱着洛昙深去林荫道,搬来小城后,他多次抱着洛昙深上下楼。
洛昙深从来不会挣扎。
可现在,他想抱洛昙深的心情却与之前不大一样。
也许是注意到他的目光,洛昙深停下脚步,“单先生,时间不早了。”
天还没有黑,空中是漂亮的宝蓝与深紫。
单於蜚正想说“那我们回去吧”,却见洛昙深眸光飘远,越过他,看着他身后的某一处。
他转身看去,看见一面伫立在海边的、陡峭的崖壁。
洛昙深收回视线,头发被海风吹得很乱,将眼睛也遮住了。
单於蜚有种莫名的不安,一时想起在医院时,洛昙深融进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