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没有下雪,难得地出了回太阳。
洛昙深将车停在路边,去书店买了捧花,向墓园开去。
冬季的暖阳似乎将洛宵聿的笑容照得更加温暖,他看着二十四岁的兄长,心头的酸楚染红了眼眶。
将鲜花放在基座上,他蹲下来,手指轻轻碰触洛宵聿的照片,“哥,我又来看你了。”
这方狭小宁静的天地既是洛宵聿的长眠之处,也是他唯一能够畅所欲言的地方。
“我把洛氏扛起来了,我自己的科技公司也发展得很好。”他说:“我很快就要三十二岁了,哥,你说我算不算得上事业有成?”
“你还在的话,一定会夸我。”
“不过如果你还在,扛起洛氏的就是你了。你一直比我厉害,比我优秀。你在的话……”
阳光照得人眯起眼,他顿了顿,声音带上些许落寞,“哥,跟你说个事,我……我让你失望了。”
“你走的时候,我才十六岁。不理解你,不懂你,想不通你为什么会那样。”
“你让我长大以后不要像你一样,其实我那时候,我那时候在心里觉得你不争气。”
“我想,我当然不会像你一样。我怎么会因为爱上一个人,就将他看做一整个世界呢?怎么会喜怒哀乐都由他说了算呢?怎么会在无数次伤心之后,还眷恋他,舍不得他呢?”
“我怎么会这么懦弱呢?”
他苦笑着捋了捋额发,“哥,我以为我和你不一样。你一生只爱过周谨川一个人,而我……我玩弄过很多人。”
“现在我才发现,在感情面前,我们一模一样。”
“哥,我该怎么办啊?”
天色渐渐阴了下来,当暗云挡住日光,墓园顿时失去生机,黑沉颓丧。
他深呼吸,勉强勾出笑容,像安慰洛宵聿,更像是告诫自己:“不过哥,你不要担心,我在这个世界上有牵挂,我会照顾好自己。”
“我不会寻短见。”
寒冬来扫墓的人不多,停车场没几辆车。他给座驾解了锁,拉开车门时却被沾了满手粘滑。
他皱了皱眉,不知是什么东西,下意识一闻,有一股胶水的味道,很浅,并不刺鼻。
恰好有墓地工作人员经过,他叫来一问,得知刚才有个少年在周围转悠,每辆车都碰了几下,像贼,已经被赶走了。
停车场周围没有洗手的地方,他只得先用纸巾将手指擦干净,过程中又闻了两次。
这东西一定是那个贼手上的,他觉得恶心,开到一家便利店门口,立即买来矿泉水洗干净。
天色已经晚了,回市中心的途中经过摩托厂家属区,他停了下来。
上次遇到了单於蜚,这次一定不会遇到。
心里实在难过,迫切地想要重温过去的时光。
这一片据说很快就要拆迁了,比起夏末时,显得更加安静潦倒。
单家所在的筒子楼已经一盏灯光都没有了,成了空宅。
他有些害怕,在楼下待了很久,还是走了上去。
原城那么大,这个破败的街区居然是为数不多存有他开心记忆的地方。
他推开单家的门,路灯从阳台照进来,客厅并非完全黑暗。
空气里似乎还有旧时的味道,他绷着的神经悄然放松,将门合上,就好像回到了所有变故还没有发生之前。
闭上眼,就看到单於蜚在厨房熬红糖,单於蜚给他端来滚烫的水,单於蜚温柔地将他拥在怀里。
意识好似脱离了身体,自由自在地穿梭在记忆里。
身体仿佛变得有些冷,甚至开始痉挛,可他浑然不觉,直到缓缓侧卧在地板上,也未从这场不该存在的梦里清醒过来。
周围越来越冷,他不听使唤地打着哆嗦,脑海里的画面越来越真实,蜷缩起来的时候,就像单於蜚真的抱着他。
火舌舔着老旧木料上的燃油迅速扩张,热浪一波接着一波,他却只觉得冷,睁不开眼,连骨头都在哆嗦。
单於蜚从衣柜里拿出一张厚厚的棉被,细心地盖在他身上,安抚似的拍着他的背:“这样就不冷了。睡吧,我陪着你。”
他紧紧抓住被角,抓住单於蜚的手,不知为何,眼泪竟然掉了下来,“你别丢下我。”
“怎么会呢?”单於蜚还是二十岁时的模样,俯身亲吻他的额头与眼尾,“你是我的牵挂。”
火在门外熊熊燃烧,几乎就要烧穿门与墙壁。
他却一无所知,贪恋单於蜚的陪伴,紧紧靠在单於蜚的怀里。
单薄的怀抱是那样真实。
火光照亮了一方夜空,筒子楼在经年累月的萧条之后突然绽放巨大的光辉,住在附近的人纷纷驻足观看,几条街道外,消防警笛呼啸云天。
他却什么都听不见,抽搐着,死死拉着被子,双手真正抱着的却是自己蜷起的腿。
摩托厂家属区太旧了,消防车已经赶到,却找不到开进去的路。
看热闹的人们心情轻松雀跃,都说——好在里面早没有人了,烧就烧了吧,反正都要拆。
男人站在人群中,眼中放着诡异的、如愿以偿的光彩。
筒子楼渐渐发出建材迸裂的声响,不断有窗框、栏杆从楼上掉落。
消防队员正在想方设法拓开一条通路,火势越来越盛。
真实的灼热终于驱散了臆想中的严寒,他蹬了好几次腿,在一身的虚汗中茫然清醒。
目光所及,没有二十岁的单於蜚,也没有柔软温暖的棉被。
包围着他的,是足以吞噬一切的火光。
第99章
洛昙深离开之后,单於蜚短暂地出了会儿神。
洛昙深刚才的话引起他几分不快,倒不是因为擅自调查萧笙宁,而是刻意与萧笙宁作对比。
——“我比他好”什么的。
很明显,洛昙深想要留下来。如果不说那一通话,他其实不介意将洛昙深领回家。
不过理性一些考虑,现在的时机确实不太好。
多事之秋,身边多一个人,就多一丝变数。
他不太想将一枚定时炸弹绑在近处。
片刻,他叫来秦轩文。
“先生。”秦轩文好似知道他将吩咐什么。
“你去一趟原城。”他说:“盯着洛昙深。”
“您的意思是,保护他?”
“明昭迟当年入狱有洛昙深的原因,注意他周围的人,说不定会发现线索。”
秦轩文轻蹙眉心,“您想将洛先生当做诱饵?”
他眉眼冷淡,“这两者之间并不冲突。”
秦轩文颔首。
“去吧。”他摆了摆手,“暂时留在原城。”
“先生,我还想问一句。”秦轩文正色道。
“嗯?”
“您说‘保护他’、‘将他当作诱饵’并不冲突。但万一两者冲突了,我是应当竭力救洛先生,还是暂且不管洛先生?”
他眼色微沉,“你无法自己判断?”
秦轩文问:“我可以自己判断吗?”
他不再应答。
秦轩文恭敬地说:“先生,我明白了。”
洛昙深环顾着四周。意识、感官一点一点聚拢,令人窒息的热浪铺洒在身上,他惊慌不已,捂着口鼻站起来,第一反应是冲出去。
但是门已经彻底烧起来了,根本无路可逃。
“救救我……”他眼里涌出泪水,火光在瞳仁里闪烁,耳边尽是木料被烧裂的声响。
“为什么啊?”他抹着眼泪,被火势节节逼退。死亡就像一张从天而降的大网,将他包裹其中,任由他怎么挣扎,都毫无作用。
火越来越近,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雾,他躬下身子,轻轻唤着单於蜚的名字。
千钧一发,两架消防直升机赶到,水与阻燃物从天而降,筒子楼在巨大的冲击下震颤,仿佛下一秒就将崩塌。
他跌跌撞撞向阳台跑去,那里的火没有熄灭,而消防车在不远处破开了一条通道。
他顾不得形象,嗓音嘶哑地喊叫着,被呛得接连咳嗽,满脸泪水。
又是一波水浇下,似乎有人在焦急地指挥——“先救人!”
火没有熄灭,筒子楼西侧已经开始坍塌。
他急切地往下看了看,此处是三楼,如果跳下去,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高压水柱冲了过来,他猛一避开,听见消防员正在喊:“工程车过来搭梯!三楼够得着!”
又有人喊:“不要跳!相信我们!”
他一转身,看见几乎要烧到后背的大火。
工程梯搭不了这么快,他心急如焚,如果不立即离开,火马上就会攀上他的身体。
他宁可摔死摔残,也不能忍受被火吞噬。
顶上直升机的声响越来越近,火舌乱窜,他不得不抬手遮挡。
一条绳子垂了下来,一位未穿消防制服的男子向他伸出手,大喊道:“来!”
他来不及思索,奋力站上窗台,向那人扑去时紧紧闭上了双眼。
“轰——”
就在他被稳稳抱住之时,身后的筒子楼突然倒塌,火光再次冲天,他后腿传来一阵锥心的疼痛。
直升机在飞出一截距离后,绳索降落。落地的一刻,水流急促袭来,浇灭了咬住他小腿的残火。
他浑身湿透,烟尘如泥泞般覆盖在他身上。
消防队员冲向垮塌的房屋,阻止火势进一步蔓延。
他陷入一种空茫的虚脱中,直到被担架送上救护车,才发现刚刚救下自己的人是秦轩文。
“没事了。”秦轩文一身劲装,与平时西装革履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脑子顿时乱起来,一双眼睁得极大,瞳孔里具是震惊。
秦轩文在这里,那么……
“您小腿被火撩了,也许会留下伤痕。”救护车朝医院疾驰而去,秦轩文说:“抱歉,来得晚了一些。”
他用力摇头,“你怎么会……”
“嗯?”秦轩文笑着看他。
他想问——你怎么会突然出现?你怎么会在消防直升机上?你怎么会……救我?
“先生让我来的。”秦轩文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洛先生,您很重要,可不能出事。”
他眼前模糊了,控制不住的眼泪打湿了一切。
“出事原因我会调查。”秦轩文处变不惊,“筒子楼被人纵火,您放心,我一定将这人找出来。”
他来不及在意纵火者是谁,小声问:“单先生,单先生也在吗?”
秦轩文顿了顿,摇头,“单先生在皎城。”
医院到了,他被抬了下去,又听秦轩文道:“安心休养。”
大火扑灭,紧张的一夜以灰烬告终。
秦轩文向单於蜚汇报完情况,最后道:“先生,您让我关键时刻自己判断。我这次的判断,您是否满意。”
单於蜚沉默着,秦轩文听得见他比平时沉重的呼吸声。
这一瞬间,秦轩文就明白,自己没有做错。
“他怎么样?”单於蜚问。
“吸入一些烟尘,小腿被灼伤。”秦轩文谦逊道:“抱歉,没能护洛先生周全。”
“找到纵火者。”单於蜚说完语气稍微缓和,“辛苦了。”
秦轩文一笑,“应该的。”
洛昙深神智清醒,小腿的伤得到及时处理,医生说等新皮长好之后,肤色会淡一些,看得到一个巴掌大的伤痕。
他看了看缠着纱布的小腿,伤处的位置很低,靠近脚踝,上过药之后痛感已经不那么强烈。
也不知道将来会留下什么样子的伤疤。
一定很难看……
他对自己的外貌向来非常在意,发际线处有一个小伤痕,梳背头时都会用阴影挡住。此时皮肤被烧伤一块,虽然医生说只有巴掌大,他仍是不大能接受。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陈琼宇宽慰道:“那么大的火,你没受重伤我已经谢天谢地了!知道你在意伤疤,但这个在腿上,谁有事没事看你小腿?等伤好了,你实在不能接受,做一下伤痕美容就行了。”
他牵起被子,将腿盖住,转移话题,“纵火者找到了吗?”
这阵子警方已经来调查过,在他的车门把手上提取到致幻剂成分。
有人想要迷惑他、烧死他。
墓园停车场的监控视频也已到手,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在数辆轿车间周旋,每一辆都碰触过,但在他的车边停留时间最长,并用左手接触过驾驶座的车门把手——在接触其他车辆时,少年用的都是右手。
他觉得少年有些眼熟,但角度问题,视频并没有拍到少年的整张脸。
“肯定很快就能找到。”陈琼宇说:“话说回来,单先生身边那位秦助理也太厉害了,能文能武啊。”
“单先生”三个字强烈地刺激着他的感官,他眼中闪着光,下意识缩了缩伤腿。
不想让单於蜚看到腿上丑陋的伤疤。
而单於蜚也一直没有出现在医院。
三天后,秦轩文将一个男人带到他面前。
第一眼,他根本没有认出对方。
男人眼中满是积怨,整个人看上去极度阴沉,又极度畏缩。
“林……”他难以置信,“林修翰?”
放火要他命的,居然是他曾经信任的秘书林修翰!
“在车门上涂抹致幻剂的少年也已经找到了。”秦轩文说:“周仁嘉,目前在警局。他已经年满十四岁,需要在一定程度上承担刑事责任。”
他脑中轰然一麻。
周仁嘉!
周谨川的孩子,周仁嘉!
当年那个刺了单於蜚一刀的小孩,竟然仍想置他于死地!
他遍体生寒,而林修翰的出现更让他惶惑至极。
“为什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