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开心。
“怎么?他还没走吗?”周覃问。
“走了。”周嘉木说,“他说空了再来看我们。”
“假的。”周覃说,“也不是来看你,是看你妈。”
“嗯。”周嘉木动了动肩膀,不想接舅舅的话了。
他舅舅说话总是这样,有时候太真实了,会让他觉得不开心。
“我去做饭。”周嘉木跳下床,对周覃挥了挥手。
外婆回来后,看见桌子上的东西倒是很开心。
周嘉木做了饭,和外婆一起拆了礼物,外婆看不懂保健品上的英文字,周嘉木也看不懂。
“真好啊,这孩子真好啊。”外婆喃喃地说。
周嘉木也觉得康叔叔很好,他从小没有爸爸,虽然有舅舅,但是这些年他变得越来越古怪,周嘉木不敢亲近他,舅舅也不会给他读书了。而康岩的出现却正好填补了他心里的一块空缺,虽然康岩看起来还是有些年轻,比自己妈妈小上五六岁,但还是让周嘉木有一种幻觉。
他隔壁小胖的爸爸是个土里土气的农民,晒得很黑,身上有一股汗味。周嘉木以前很羡慕小胖,做梦的时候也想有个那样的爸爸,但是康岩出现后,他就不羡慕小胖了。
不过,他还是没有那么贪心的。
康岩虽然好,也不会再出现了吧。
这么想着,一晃眼就是秋天了。
中秋节那天,外婆给了周嘉木一点零花钱,让他去买几块月饼。他跑回家的时候,听见院子里传来了外婆的笑声,再仔细一看,整个人就愣住了。
“嘉木。”康岩提了两大袋水果,对他笑了笑。
“啊。”周嘉木傻傻地说道。
“来吃柿子。”康岩说。
第60章 {十四岁}
十一岁到十三岁这三年,康岩来周家的次数大概有六次。
每次来的时间不定,最长一次他在这里待了两个月,最短一次只有三天。
而周嘉木和周莘渐渐不是康岩最主要的看望对象。周嘉木有一次听见周覃屋里传来说话声,才迟钝地意识到,康岩是来找周覃的。
说来也奇怪,两人本来只有一面之缘,不知为什么竟然相处的这么融洽了。
也许是因为年龄,周覃只比康岩大两岁。也许是因为样子,周覃和周莘长得很像。也许是因为……也许没有原因。
外婆什么也不知道,她太累了,她需要养活一家子,哪有时间关心周覃和谁交往。
周嘉木也被隔离在他们的那个小世界之外,只是被康岩送他的一个足球打发走了。
因为成长环境的缘故,周嘉木是个很敏感的小孩子。他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知道要好好学习,改变命运。知道要帮外婆分担家务,不惹麻烦。
他把一切孩子的天姓都掩盖掉,战战兢兢地生活着,一天天长大,心里对周覃和康岩虽有怀疑,但是他不敢说。
尤其是康岩在他家里小住的那两个月,周嘉木觉得心慌又奇怪,见到两人就躲开。
他顶着大太阳在外面踢球,把自己晒得黑黑的,双手弄得很脏,头发因为汗湿而卷在一起,衣服都是一股汗味。直到日落他才回家,冲个冷水澡,换干净的睡衣,然后被叫去吃饭。
那天他在饭桌上看见了周覃。
周嘉木像被雷劈了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舅舅。
周覃坐在轮椅上,歪着头,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嘲笑着周嘉木,他说:“踢球踢傻了吗?”
“没。”周嘉木走了过去,还沉浸在震惊之中。
周覃从不出门跟他们一起吃饭,从来都没有。在周嘉木的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舅舅坐上饭桌。
他的轮椅要垫两个软垫,才能够到桌子的正常高度。他细弱苍白的手臂和周嘉木晒成小麦色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康岩坐在周嘉木和周覃的中间,他微微侧过身,给周覃夹了一点菜。
饭桌上,他们在谈论某本书。周嘉木听不懂,但是周覃还算有点兴趣。他讲话声音不大,要比和周嘉木说话时专注许多。周覃吃的不多,后半段的时候,周嘉木看见他只是喝了几口汤。
周嘉木像个饿死鬼一样的吃饭,近来他的胃口大增,每天都有一种饥饿的感觉。
吃完饭,康岩推着周覃回屋,周嘉木收拾了碗筷。
第二天他又看见康岩推着周覃在院子里遛弯。
周嘉木这时候已经有点麻木了,决定还是不去想他舅舅和康岩之间的事情。放暑假了,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作业,因为太过用功,暑假作业只用了一个星期就写好了。
周嘉木趴在窗台上往下看,看见康岩正在切西瓜,给周覃的西瓜是用勺子挖好放在小碗里面的,连里面的籽都已经剔除。
他以为康岩和周覃的关系会一直好下去,但是过了那个夏天之后,康岩却和周覃分道扬镳,康岩走的时候甚至都没和周嘉木打招呼。
周嘉木觉得莫名其妙,跑去看周覃的时候,发现他睡在床上,一句话都不说。
“舅舅,舅舅你怎么了?”周嘉木想帮他翻个身。
“滚!滚开!”周覃却不知道在发什么脾气。
比起第一次见识到周覃发火,现在的周嘉木已经可以稍微坦然一点面对。他仍然会心惊胆战,但是却不像刚开始那样落荒而逃。他也有埋怨的,但是他知道舅舅心里很苦,就像他心里很苦的时候,他就会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喊大叫一通,或者是跑出去使劲踢球。但是舅舅不行,他要直面自己的苦,他哪里也去不了,所以周嘉木选择原谅他。
周嘉木想给康岩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他惹舅舅不开心了,但是他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再后来,康岩告诉他自己知道了青铜爵的事情。他是一个外人,但是他却表现出了一种异常的愤怒,他说如果梁安没有骗走外公的青铜爵,那么可能如今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十四岁,周嘉木的外婆在一个雨天脚滑,掉进了镇子另一头的河里。
郎山镇的人前前后后找了一天,才终于在下游发现了外婆的尸体。
大人们没让周嘉木看,几个长辈CAO持了葬礼,他们让周嘉木给外婆守灵,婶子们拿来吃的,东一家西一家。
“嘉木啊,你家还有什么亲戚没有?”
周嘉木迷茫地摇了摇头,道:“只有我和舅舅。”
“你舅舅……哎。”
周覃是指望不上的,他还需要周嘉木来照顾。
周嘉木跟学校那边请了一周的假,忙完这边的事情之后,他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外婆是他的精神支柱,他很爱她,但他觉得死亡或许对外婆是一种解脱。她太想她的丈夫和女儿了,她的每一天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现在轮到周嘉木了。他想,他还小,才十四岁,可以再承受的多一点。
周嘉木打起精神,把外婆的存款藏了起来,去买了菜,回来做饭,然后给周覃送过去。
“外面出什么事了?”周覃问。
周嘉木过了很久才说:“外婆掉进河里,没救回来。”
“哦。”周覃想了想,竟然发现自己没什么可说的。
“舅舅,只有我和你了。”
“你干脆饿死我吧,嘉木。”
“不行……”
“我是认真的。”周覃对他笑了笑。
周嘉木抬起头仔细地看着周覃的表情,发现他真的是认真的。
“我活着没有什么意思。”周覃努力坐直身体,用手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他的两条腿已经萎缩了,像是已经不属于周覃的其余肉体。它是那样的难看,但是却还要和周覃长在一起。
“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周覃继续问。
周嘉木答不上来,只是把饭菜递给周覃,周覃拿在手里,第一次摔了碗。
周嘉木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在克制着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
他努力着,努力着,咬紧牙关,认真说道:“舅舅,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会照顾你,能照顾一天就是一天。”
最后那几个字的腔调虽然有些颤抖,但周嘉木还是说完了。
他蹲下来把周覃打碎的碗筷收拾好,接着走了出去,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要面对什么。
日子还是得继续,地球每天都在公转,周嘉木这么渺小,他影响不了任何人,任何人也都不会在意他。
所以他更加努力地读书、做饭,给周覃洗澡,推他出来晒太阳。周嘉木的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有时候他实在太累了,衣服变得很脏来不及洗,身上还有一股油烟味。
他成绩依然很好,但是会被人瞧不起。
有人欺负他,周嘉木努力躲开了,但他们还会再来。
周覃越来越过分,他心里的苦无处发泄,唯一能见到的人只有周嘉木。
有次周嘉木想死,但是又惦记着回家给舅舅做饭,所以匆匆赶了回来,但是这个念头如同幽灵一般缠绕着他,片刻都没有离去。
第61章 {十七岁}
九点多钟,四周静谧,只有偶尔不知道哪里路过的野狗发出一声呜咽。
萧蕴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但是光亮还是驱散不开这里浓稠的萧瑟感。这间屋子早就没了生气,即使萧蕴已经费尽全力将这里打扫了一遍,然而还是不行。
他们就睡在这里,睡在周嘉木的房间里。
梁嘉誉坐在木质的椅子上,用手划过面前桌子上的印记。上面有一张九九乘法表,还有一些小刀刻出来的痕迹,又被人用黑色的墨水填满。墙上贴了一些过去的日历,日历分为两部分,上面是那时候明星的写真,下面是数字。有些地方被红笔圈了起来,可是梁嘉誉不会知道那些日子究竟代表了什么。
他闭上眼睛,想象着那个男孩坐在这里的样子。
他想不出,不敢想,不知道那到底是谁。梁嘉誉能看见故事中他的背影,但是却害怕他突然转身。
萧蕴道:“热水烧好了,洗把脸吧。”
“嗯。”梁嘉誉点点头。
他和萧蕴之间的关系好像已经超越了一般的雇主。
梁嘉誉洗脸的时候在想,为什么萧蕴愿意去告诉他这一切。萧蕴后来说,是因为好奇。
然而他不是,他不是好奇。他完全可以回家,假装周嘉木根本不存在,然而他不能。
他的人生完全地被改变了。
这天晚上,梁嘉誉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爷爷梁安,不是去世时候的他,而是小时候身体还健壮的他,梁嘉誉站在他的面前,跟爷爷面对着面,想问他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有没有拿走周家的青铜爵,他有没有毁掉一个家庭,他有没有偷走另外一种人生……
但是爷爷不说话,任凭梁嘉誉怎么嘶吼,他都听不见。
醒来时,梁嘉誉满脸都是泪水,眼泪流进嘴巴里,有一种咸涩的味道。
天光大亮,萧蕴做了个早餐。
梁嘉誉穿好衣服下楼,看见萧蕴在院子里生火。
他说:“哪里来的柴?”
萧蕴回过头,微微笑了下,道:“捡的。”
梁嘉誉端了个小马扎坐在一边,萧蕴想做两个荷包蛋,但是最后没成功,又多打了两个鸡蛋,随便在锅里乱炒一通,烟熏了他的眼睛,农村里的锅又大,锅铲又重,即使是萧蕴这样一个大男人,用起来也不是太顺手。
萧蕴把炒鸡蛋分成两盘,一盘给自己,一盘递给梁嘉誉。
这时候,外面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了一只黑色的小野狗,吐着舌头朝他们跑来。萧蕴也坐在小马扎上,野狗跑进院子,萧蕴嘴里喊道:“去去。”
野狗汪了一声,不敢过来了。
梁嘉誉想起周心远第一次试镜,他也做了这样一个赶狗的动作。是它吗?还是它的妈妈,或者妈妈的妈妈?
梁嘉誉将炒鸡蛋放进嘴里,什么味道也没尝到。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吃,他的身体需要食物,需要营养。
吃完早饭,萧蕴将碗筷放在一边。
他们在房间里找到了一副轮椅,萧蕴把轮椅推出来,梁嘉誉忽然说道:“我能坐吗?”
萧蕴笑了笑,道:“来。”
梁嘉誉就这样坐到了轮椅上,他以前没坐过,第一次坐感觉也没什么。
萧蕴推着他在院子里转了转,梁嘉誉感觉到天空旋转起来了。
萧蕴说:“这应该是周覃的轮椅,他去世之后,周嘉木一直没舍得扔。”
梁嘉誉说:“周覃对周嘉木好不好?”
萧蕴说:“怎么可能好呢。我怀疑他精神有一些问题,很偏激,很敏感,不过这都……无可避免。周嘉木一个小孩子,他不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梁嘉誉说:“周覃经常骂他?”
“嗯。”萧蕴轻声说,“经常,这些邻居都知道。”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周嘉木十七岁的时候。”
梁嘉誉看着地面,在心里算了一下,他道:“三年。周嘉木照顾了舅舅三年。”
“三年。”萧蕴停下了脚步,“是的,一去不复返的三年。”
照顾舅舅变成了周嘉木人生中的头等大事,在习惯了之后,好像也没有那么的无法忍受了。他要找到一些诀窍,知道舅舅喜欢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他跟隔壁的婶婶学了理发,天气好的时候,周嘉木哄舅舅出来,给他剪头发。
这个时候,周嘉木第一次发现舅舅有了一些白头发。
他还很年轻,才三十多岁,但是后脑勺的白发就有很多。周嘉木心里有点难受,舅舅催促他快一点,他给舅舅剪了短短的头发,最后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