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上救生艇的沉船难民。不过怀里这个孩子,不正是他从一艘岌岌可危的破船上,从姐姐的手里接过的幸存者吗他被这刹那的戏剧姓自我感动到,抱小孩都抱得有些暖烘烘的慷慨悲歌。
“源源,来做我家的小孩吧。”他低声说。
方得月给周茵茵发了条信息,约了她八点钟大学城的早餐摊见。他的信息刚发出去,景哲的信息过来了,是一个红包,方得月不假思索第一时间点开,60块——想起来了,打车的钱。还阔绰地把零头进了一位数。
景哲发了个小兔子的动态表情包,白色的小动物扬着爪子粉色的三瓣嘴大喊“谢谢”,他这么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居然用这么可爱的表情包,方得月愣了一下,回想这人行径,也没觉得有特别地诧异——那人举手投足就是这种轻飘飘的。他抿了抿嘴,慢吞吞打字,说:“谢谢。”
景哲再接再厉继续发兔子,是一只趴在地上,耳朵垂着呼呼睡着的兔子,“到家跟我说一声。”
“哦。”方得月回完把手机丢进兜里。
车停到站,是大学城,已经过了门禁时间,下车的只有他一人,他拍了拍手,准备翻墙。
只有A大校区里才有24小时的自动取款机。
方得月比当地的学生还要轻车熟路,三两下踩上了带着尖钩的黑铁栅栏,那处是最佳的翻墙地点,方便踏脚的地方已经被学生们踩得簌簌脱漆,方得月从高处跳下,栽进蔷薇丛中,带刺的枝枝叶叶裹了他一身,他在黑暗中低头把粘在外套上的叶子摘下来,揉进了手心里,浓绿的汁液染着了他的指甲,有一种铁锈的腥味。
虽然大门锁了,也许是临近期末,校园里偶尔还有背着书包和材料的学生走来走去,远处有直排轮在水泥地面上滚动的声音。他双手插兜,旁若无人地在深夜的校园里乱逛,找到了那台ATM机。
方得月从口袋里掏出银行卡,插进去,输密码,数额过大,他花了好几次才把里面的钱取光,翻出揉皱的塑料袋把那一沓钱裹好——那个塑料袋是景哲用来装烟的,他把它从那间脏污的房子里捡了回来。
新钞不知为什么,总感觉比陈年的纸币要重一些,方得月一摞一摞地放钱,疑心自己的手指是不是被划破了,有种生涩的摩擦感,然而纸币摩擦的声音又让他不知痛是何物,从心脏处开始发热,一直烫到头发丝,他搓搓脸,把钱整整齐齐码好。偶尔一个学生路过,看见ATM机前有人在地面上铺钱,投去惊异的眼神,方得月察觉了,并不顾忌,甚至内心还有点隐晦的洋洋得意升腾而上,泛起令人咳呛出眼泪的灰尘。
看什么看,没见过二十万吗?
方得月裹好钱,从后门的小角落钻进毗邻的大学城。
早上八点,周茵茵打着哈欠如约而至,“早啊。”她用黄鹂一般的声音说,穿着短裙的腿娴熟地跨进小板凳里,“老板,我要豆浆。”
方得月把一个很沉的东西砸她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咦?什么?”女孩用手指戳了戳,硬邦邦的。
“钱。”方得月说。“你拿回去给你爸爸吧。”
周茵茵瞪大了杏眼,神秘兮兮地拉过他,低声说:“不是说慢慢还吗,我爸催你了?”
“不是,我不打算在这附近混了。”
“你哪来那么多钱?”
“景哲给我的。”方得月言简意赅。
“金龟婿?厉害啊小方。”周茵茵用胳膊肘给了他一下,调侃道,“要去开始新生活啦?”
方得月道:“你把钱收着吧。”
“好。”女孩减肥早餐和晚餐只吃苹果,如今端起小碗仰头咕嘟咕嘟把豆浆一饮而尽,用纸巾轻轻捻了捻嘴角,说到底她也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大家闺秀,把钱干脆地扫进了随身包里。幸好这阵子硕大无朋的单肩包风头正盛,用来偷几个婴儿都绰绰有余。她收紧袋口,说:“那我去我爸那一趟,回来找你吃饭,庆祝你新婚燕尔……啊不,得叫景哲一起过来,让他请客!”
周茵茵读书不怎么长进,以为新婚燕尔是个类似于天长地久的祝福语,方得月听在耳朵边也懒得去纠正她。
其实直接银行卡转账还比较方便,何苦让一个小姑娘带着巨款到处乱跑。可当年周茵茵她爸就是这样一摞一摞,把钱铺满了一个桌面,看得方得月眼睛发昏,视野处噼里啪啦闪现火花。如今自己这么干,原来以为会有狂风骤雨般爽利的复仇快感,结果什么都没有。
这是一个稀疏寻常的早晨,蒸屉上盖着的白棉布呼呼冒着热气,熏得人一边脸颊发烫。
他内心平静,什么都没在想。
方得月回过神:“改天吧,我下午还有事。”
第14章 医药费
14.医药费
方得月揣着两万块钱宛如揣着一块板砖,气势汹汹上了速达二楼。汪成华正装神弄鬼把俩大学生糊弄得一愣一愣的,就差没执手相看泪眼叫他一声大师救我。他见方得月来了,把愣头青甩给了前台小妹,“小方,几天不见,过得好吗?”
中年男人滑不留手,已经圆融自洽地把上回见面起的冲突占的便宜给盘得不起棱角,又想伸手去搭方得月的肩膀。
方得月从包里把报纸包的那两万块钱掏出来。
“这什么?”
“你的医药费。”话音刚落方得月拿起那沓钱朝他的脸拍过去。
纸毕竟受力浅,没禁得住方得月这么一呼,哗啦啦散开,满房间都是纷飞的粉红色的纸钞。汪成华没想到方得月是来找茬的,对方动作快下手狠,他被砸了几记两眼昏黑,只觉得耳根眉心突突地疼,伸手一摸,鼻子流血了。他脑子嗡地一下,拽着方得月的胳膊,把他往地上掼。
方得月看上去轻轻一把,力气却很黑,窜起来抬起膝盖踢他,正中了一块肋骨。汪成华被他打得有点蒙,仿佛自己不是在和一个人类打架,而是和一只野兽厮杀。爪子,牙齿,呼呼喘着热气的疯狂,只剩下这些东西。可他到底体型占上风,捉着方得月如同捉小鸡,又像是捉蛇。方得月过长的刘海下有一双野兽一样湛然的眼睛,整个人只剩下那双眼睛。他一度喜欢方得月那种忍无可忍又不得不忍的小表情,垂下的眼睛里抖着波纹,现在却只觉得陌生。
隔壁大学生在门外见了血,没看过世面地哇哇叫起来,“报警!报警!赶紧打电话给警察!”
“我看谁敢报警!”方得月顺手抄了一把方才在地上砸碎了的烟灰缸的残片,血滴滴答答从他指缝里流出来,瓷砖上脏污一片。他抹了一把脸,上面红红白白的像是打翻了胭脂,有些是血,有些是挨了汪成华的拳头,皮肤下散开一片红,一跳一跳的肿胀感。
两个大学生抱作一团,集体噤声。
方得月直起身子,感觉骨头碎在里面,咯吱咯吱响。他身后是被砸得稀巴烂的办公室,锦旗,奖杯,表格践踏在地上,“医药费。”
气管里呼噜噜滚着烫的流沙,说出的声音也像是野兽的嘶吼。方得月一晃一晃地出去了,像是没有痛觉肌体的丧尸,没人敢拦他。
景哲一整个晚上没有睡,靠在阳台上一根根地抽烟,他们小区是新开发的,远处一片荒草萋萋,旷野的风无遮无拦扑到阳台上,把烟雾撩得到处乱飞。
景慧死了,他听着房间里那孩子渺小的呼吸声,再一次感觉到死亡的重量。
景慧的死有他一份。
源源睡醒了,揉着眼睛坐了起来,景哲以为他要哭,准备了一大堆吃的和玩的严阵以待,把他围得像一只宝藏里的龙,“源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舅舅。”
小孩张望了一下四周,咧了咧嘴,像是要哭,又紧紧地憋住了。
“你肚子饿吗?”
源源低头看自己的手,不说话。
景哲以为他不喜欢,叹了一口气,蹲下来,“你爸爸去很远的地方了,从今往后,舅舅和你一起生活。”
源源点点头,自己起床穿袜子。昨天跟着他来的只有一床小毯子,他抓在手里揉捏了一会儿,像是在踟蹰什么,又很快地放下了。
景哲把他抱到餐桌前吃早餐,儿童座椅,小碗和小勺子小筷子都是新的,他还经售货员小姐推荐,买了几个锻炼儿童口腔肌肉的塑胶咀嚼器。
源源坐在桌前沉默地吃粥,对于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由舅舅照顾无动于衷,只是按部就班接受一切。
景哲坐在他对面看他,想问他为什么不哭,又觉得拿这个问题问一个孩子有些可笑。源源不按剧本来,他搜罗的一百个“如何让小孩不哭”小妙方毫无用武之地。如同游戏里进入了错误的路线,没有敌人,一片无声的空旷,他CAO纵的英雄小人挥舞着大剑茫茫然。他这才有了实感,孩子不是小狗,不是电子宠物育成,没有预设的程式,也从来没有播什么种就必定开什么花的道理。
当初豪言壮志,要替姐姐把源源抚养成人,可抚养和成人竟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给他饭吃,给他衣穿——还要给他爱。
怎样的爱才是爱呢。
第15章 千难万难
15.千难万难
源源吃粥吃得很慢,景哲怕他不喜欢,就说:“如果不喜欢吃就不要吃了。”
源源摇摇头,捏着勺子,转动了几圈,才小声说:“我可以去尿尿吗?”
景哲愣了一下,“可以啊。”他把源源抱下来,带着源源往厕所走,一边走一边介绍,“这个是我的卧室,这个是你的,那边是厨房,没有大人在不可以进去……”他想了想,觉得还有好多东西没买,一时间头疼不已。
他把他领到厕所,想着三岁的小男孩应该懂得害羞了,自己三岁的时候都死活不肯进女浴室了。他站在门口,替他掩了那道磨砂玻璃门,“我就在外面等你。”
源源照例没有回话,景哲叹了一口气,靠在门边摁手机。
他的年假快用光了,压着的工作都跳出来追上他。他回了几个工作信息,觉得有些不对,轻轻敲了敲门,“源源,我可以进去吗?”
里头静悄悄的,景哲心一紧,推门进去,“怎么了?”
源源背对着他默默站着,不知为何光着脚站在瓷砖地板上,见他进来,受惊一样变了脸色,慌忙往后退,跌跌撞撞的都快撞到了角落立着的拖把。景哲这才发现源源的裤子上和地板上连着滴滴答答湿了一大片,新买的小黄鸭拖鞋被踢到了角落。
“舅舅对不起……”源源怯怯地说,他脸蛋上又红又白,双手挡在身后,想要遮掩,形成了一个小虾仁一样僵硬的防备状态。“我不是故意的……我可以自己洗……我以后不敢了……”他嚅嗫道。
景哲突然想起徐伟家是那种老式的蹲便器,源源进来了不认识马桶,又不敢同他说,左思右想之间竟然尿了裤子,那双拖鞋,恐怕是他害怕弄脏了,才脱下来踢到墙角的。
景哲见过同事家的小孩,那时候已经决定要收养源源了,还跑去同事家取经。那家三岁的小姑娘已经十分伶俐,也会趴在父母膝头耍娇卖痴了,见了他笑嘻嘻问东问西。那时候他觉得养小孩很容易,无非是多一双碗筷,他没有什么特别坏的习惯,姓格自认也不错,受过高等教育,普天之下人人可为的事情,他不相信难道就唯独自己做不到。
然而小孩不仅是讨喜的小玩意儿,也会是父母教育失败的镜子,把一切苛待,暴烈,冷漠投影得清清楚楚。
他呆立在门口,只觉得眼眶发烫,他恨徐伟,也恨自己,甚至遥遥地隐约恨起景慧来。
姐姐,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呢?我不会啊。
而他有什么资格恨景慧。
他和源源对视,看着对方惊惶的眼神,只觉得千难万难。
景哲吸吸鼻子,咳了一下,说:“没关系,你以后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和我说。你先把裤子袜子都脱下来吧,我去找一套给你换。”景哲拧开了浴霸,橙色的光和热压在人头皮上,让人睁不开眼睛。他逃跑一样地快步走出去,翻之前给源源买的几套纯棉睡衣,源源已经不声不响把自己的衣服脱了,环抱着自己的手臂,被开门带进来的冷空气激得哆嗦了一下。
也许是还小,他不像妈妈,也不太像爸爸,就好像是野外生长出来的安静植物一样,站在暖光中看他。
景哲让源源提着上衣,自己挽了衣袖裤腿,举着莲蓬头帮他冲洗,“水烫吗?”
源源摇摇头。
有一小滴水溅到源源的睫毛上,他低头只是揉。
小孩好像是女娲刚刚捏好的泥人,一点点触摸都会留下指纹,一点点磕碰都可能是不可逆的。源源的身上是景慧的养育,徐伟的养育,然后才到他。他突然对自己没有自信起来。
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景哲一边关水一边示意源源穿衣服,终于在上衣口袋翻出了手机。
来电号码被手机系统显示为“骚扰电话”,归属地是本地,景哲想了想,还是接通了,他打算如果是有人跟他推荐房地产或者信用卡套现就直接说不需要谢谢。
来电人是周茵茵,在那边鬼哭狼嚎地,“景哲!你在哪里!”
“我在家啊。”他顿了顿,才想起那位接线员小姐的芳名,“周小姐?怎么了?”
“你现在去小方的住处看一下他,立刻马上!”周茵茵在那边急得跺脚,“我爸非不让我去,气死我了。”
“好,好的。”景哲看了看安静吃饭的源源,伸手去拿外套。
“——记得带上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远方的歌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16章 来看看你
16.来看看你
方得月觉得眼皮子发沉,直直地往下坠,他全身都是往下坠的。铝锅被踢到床底,因为那天忘了买洗洁精,所以一直搁置到如今,结出了成块成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