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他的脑门,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摸着江北的手心问:“冷吗?”
“有点。”
男人把外套脱了下来,给江北披上。
江北不客气地说了声“谢谢”,暗处的手悄悄探上了男人的掌心,草草地一把抓住。
沈慕南勾了勾唇,反握住那只手。
“回家吧。”江北说。
“嗯。”
江北是个马路新手,当年驾照考到手,至今没实战过,一小时不到的车程,他开了两小时还没到,车子这会儿仍在马路上慢慢悠悠地往前蹭,沈慕南好几次想把人踹下去,换自己来开。
“你别急啊,我这都多少年没碰过车了。”
“左边打死。”
“打不动啊,你这方向盘咋回事啊。”
……
中央扶手上摆着的手机响了起来,沈慕南乜了两眼,目光懒散地抛向车窗外,不做声。
“我这开车呢,帮我接一下啊。”
沈慕南沉声:“陈新宇打来的。”
“挂掉吧。”
沈慕南掐断电话,眼色沉了又沉,冥冥中感觉到有些东西抓握不住。
江北却忽然说:“你不用忌讳什么,过日子嘛,我知道要朝前看。”末了他笑了笑,大概是说给自己听的,声音很轻,“反正折腾死了也没用。”
男人明显一怔,他听见了。
第78章 风雨欲来(一)
女儿洲洲的手术安排在四月初,主刀医生是国内一流的儿童整形专家, 术后两月, 额头的小疤痕就基本看不见了。江北抱孩子回“娘家”探亲, 大门不给进,他就在楼道里给孩子喂奶换尿布,孩子很配合地哇哇哭,女人拗不过, 终于肯放他们进来。
江母一点不怜爱这个没来由的孙女, 江洲洲哭着进来,哪怕眼睛水汪汪地盯着她,她也不为所动, 依然该干嘛干嘛,拖地擦桌洗衣晾衣,家务活全部细致地重做了遍。
“爸爸。”小丫头不哭了,奶声奶气地喊江北。
江北轻轻抚着孩子的背, 又从包里抽了张婴儿用纸给她擦擦眼泪,声音也变得奶声奶气:“你乖, 怎么啦?”
“爸爸。”她只说得顺这两字, 发音还不准。
江北觉得不对劲,伸手一摸,果然刚换的纸尿裤又尿湿了,他吓唬似的拍了下小丫头的屁股:“烦人精,到哪儿都不省事。”
哭笑不得的江北抱着孩子跑进卫生间,扒裤子, 洗屁屁,换纸尿裤,轻车熟路地给她伺候好了。小丫头趴在江北肩上舒舒服服地唆着手指,完全不能理解老父亲的操劳。
江母拿着抹布进来,洗脸台上上下下擦了一圈,板着脸,不说话。
江北讨好地把孩子抱到她跟前:“妈,你来抱抱。”
“又不是我孙子,我抱他干嘛,回你们家去。”
江北腆着脸笑:“怎么不是啊,她以后就是你孙子,嘿,这是个丫头,你要喜欢大孙子,改天我再抱个带把儿的回来。”
江母脸色更冷:“不用,直接抱你们沈家去。”
话已说到这份上,江北自知今日是突破不过了,原指望用孩子打下第一道关口,现在看来纯属火上浇油。
江洲洲还在“吧唧吧唧”地唆着手指头,断奶以后的坏毛病,沈慕南见一次打一次,这习惯愣是没改过来。她眨着乌溜溜的圆眼珠子,天真懵懂地望着江母,忽然伸手在空中抓了两下,“奈、奈。”
这下连江北都愣住了,他确实教过许多遍“奶奶”,但没想到这孩子这么会临场发挥。江北大喜过望,哄着小丫头说:“乖,洲洲乖。”
父女俩长期培养的默契使得这孩子早熟地知道,这时候还得再喊上一回,小丫头口齿不清地又喊了遍:“奈奈。”
江北趁机把孩子递给江母:“妈,你孙女叫你呢。”
江母到底是个女人,岁月再怎么蹉跎,骨子里总有一股天生的慈爱柔情,她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托在怀里,之前只抱过老赵家的孙子,那孩子怕生,抱在手上可没这个女娃乖。
“妈,她跟咱们家姓,叫洲洲,亚洲的‘洲’,这名字我取的。”
“不好听。”
江北笑嘻嘻道:“哪儿不好听呢,叠字多可爱啊。”
江母没搭腔。
“你孙女可聪明呢,老早就会走路了,一会儿让她给你走两圈。”
“你当是耍猴呢,还走两圈。”
“这丫头还真属猴,跟你一个生肖,长得跟我是不是挺像啊,他们都说像。”
“不像。”
“我觉着挺像。”
“像你有什么好,丑死了。”
……
江北像个地主家的长工,伺候着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老太太抱着小姐舒舒服服地在客厅里看动画片,晚饭他做的,刷锅洗碗也是他,就连给小姐端屎端尿都是他亲力亲为。一整天活干下来,腰背上像是钻了数千只蚂蚁,酸涩难忍。
八点过,沈慕南的电话打过来,问江北什么时候回去,他已经到楼下了。江北原想说“上来坐坐啊”,后一想,还是算了吧,省得老太太别扭。
江北收拾好随身背来的包,把睡着的孩子轻轻放到婴儿车里,推着小车出门,江母送他们到楼下,心疼地嘱咐:“路上小心着点,能不穿纸尿裤就别给孩子穿,这什么天啊,到时候捂出一屁股痱子来。”
短短一天的相处,祖孙俩已有了感情,江北欢喜地应下:“嗯。妈,我后天下午休息,我带你孙女过来蹭饭啊。”
江母装得满不在乎:“随便你,想来就来吧。”
近前的大奔闪了两下大灯,江北推车过去,江母不知道司机是沈慕南,也跟着过了去。驾驶位的车门开了,沈慕南弓身出来,视线快速地从江母身上掠过,最后停到了婴儿车里。他把孩子抱出来,放进后面的安全座椅上,安置好,关了车门。
“走吧。”他神色清淡,看不出喜怒。
江北夹在爱人和母亲之间,稍显迟钝:“妈,那、那我先回去了。”
“路上小心点。”
“哎,后天我再过来。”
江母挥挥手,示意他赶紧回去,孩子老闷在车里不好受。
沈慕南手撑着车窗,目光尽量避开那对母子,等江北坐上副驾,他也只淡淡说:“把安全带系好。”
江北系好,探出头跟江母打招呼:“别站着呢,上楼去吧。”
“到家报个信。”
江北笑着点点头,比划了一个接电话的手势。
沈慕南等了半晌,侧过头问:“现在走吗?”
“走吧。”江北最后朝他妈招招手,后视镜里缓缓拉小了江母的影子。
四面窗户大开着,夏风习习拂进,江北想着这些年与母亲的分分合合,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现在勉强算开解了,其实不信命,但人和人的缘分,或许全靠老天爷的那点安排。
沈慕南知他心思,给他留足了沉默的空间,至于自己,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做到与那个女人握手言和,如同一个已然僵死的局。
倒是江洲洲的“平地一声吼”打破了这份肃静,沈慕南皱眉,往后视镜里看了两眼。
江北习以为常,扭头看过去,瞧丫头这脸色,估计是又尿裤子了。
“她怎么回事?”男人不放心地问。
“尿裤子了,反正一会儿快到了,到家给她泡个澡。”
江洲洲卯足了劲嚎啕大哭,江北从包里翻出了个毛绒玩具,捏在手上左右晃晃,“洲洲,看爸爸,嘿嘿嘿……”
沈慕南停下车,使唤江北下车去给孩子换条纸尿裤。
江北还是原来那意思:“到家再换吧。”
沈慕南解了自己的安全带,二话不说下车到后座去,亲自给他女儿换了条新的,江北趴在座椅上瞧着父女俩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你挺贤惠啊,以后都你来换吧。哎就刚才,我妈送我下楼那会儿,我特怕她跟你吵起来,吵吵也就算了,我最怕她动手打你。长辈打你,你还不能还手,再说了,我妈还是个女的。”
“你妈情商没那么低。”沈慕南给孩子换好纸尿裤,指了指前面的湿纸巾,“帮我抽张纸,我擦擦手。”
江北抽了张纸巾递给他,又说:“我觉着你俩的关系没那么糟糕,有机会可以一起吃个饭。”
沈慕南面无表情地擦拭起来,未几冷眼看了一下江北:“我看你是最近吃太饱了。”
“啥意思?”
“闲的。”
江北横了他一眼,气鼓鼓地别过脸,嘴巴里嘀咕着:“不吃就不吃呗,反正我妈也不稀罕。”
回去的路上,江北没再说话,跟他平时聒噪的个性实在不符,沈慕南偷偷用余光瞥了几眼,心知自己把这位“小气包”给惹着了。
男人都好面子,谁也不肯先退让,于是就这么一路无言地把车子开回了家。一到家,江北抱着孩子就往楼上走,忠叔跟他说话,他也权当没听见。
一山不容二虎,气派一定要耍足了,不然以后可得有罪受。
洲洲从车上下来就一直很乖,江北没费什么事就给她洗了澡,又给哄睡着了,不多时便打起了小呼噜。
江北回主卧赶紧拾掇自己,大夏天的经不住折腾,稍微动一动,前胸后背全是汗。他去卫生间冲了凉,裹着浴巾出来时,男人就坐在房间的沙发上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瞧。
江北也学起男人的老练沉稳,越是生气,越是不去说话。他脱鞋上床,玩起手机里的小游戏。
沈慕南笑了:“你要别扭到什么时候?”
“谁在说话?”江北对着空气问。
沈慕南不得不服软,一面还得显出自己的宽宏大量来,他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北,还是笑:“今天是我不对,不该说话那么冲,别生我气了。”
“干嘛啊,莫名其妙给我扣个大帽子,我可没生气。”江北对着空气说话。
沈慕南坐下来,轻捏一下江北的鼻子,带着几分受用的宠溺:“小气包,讲点道理好不好,就算我想和你妈一块吃饭,她也不能同意啊。”
话至此,江北自知理亏,也羞于承认错误,他只想小事化了地糊弄过去:“去洗澡啊,站着干嘛,显得你个儿高啊。”
沈慕南低头笑,伸手揉了揉那顶小卷毛。
晚上九点半左右,周洋来了通电话,说是他们老家拆迁了,分了不少钱,家里人想给他哥在郊区墓园买块墓地,把骨灰迁过去,这样他哥也算是在地底下有个体面点的住处。
江北说“好”,又问了迁坟的日子,说到时候过去看看。电话挂断,他一个人悄悄去了女儿房间,小丫头已经睡熟,轻浅的呼噜声从嘴巴里嘟嘟出来,带着点婴儿特有的童音。
无数次设想过,这要是傻大个的孩子该有多好,至少那个老实人在这世上能有个血缘的延续,不至于就此魂飞魄散杳无踪迹。他一定会掏心窝子对那孩子好,送她去学钢琴,送她去跳芭蕾,等到了待嫁的年纪,给她买房买车好让女儿在婆家更有底气。
“洲洲。”江北吻着孩子的额头,湿意从眼眶里溢出,到最后再也抑制不住哽咽了出来。
他哭得狼狈至极,嗓子成了一个沙哑的手风琴,呜呜咽咽,沉闷用力。
门被推开了,房间里透进了一束光,江北红着眼看过去,男人趿着拖鞋一步步地走近。
沈慕南蹲下来,把蜷坐在地板上的江北揽进怀抱中。
江北努力克制住自己,身体一梗一梗地抽泣起来。
沈慕南心里堵挺,又想不出劝慰的话,只能拉出孩子来逼迫,他压低了声音说:“别哭!想把孩子吵醒吗!?”
江北埋进他胸口,哭得整个肩膀都在颤,沈慕南一把抱起他,不忍去看小情人的眼睛,烦躁道:“比洲洲还能哭,越大越像个孩子了。”
把人抱进主卧,沈慕南去卫生间拧了条冷毛巾给江北擦了擦脸,没去追问哭的原因,猜也猜得出来,左右不过是那件事。
“是我对不起他。”床上的人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还是刚才的哽咽哭腔。
沈慕南没接话,默不作声地给江北擦眼泪。
“他肯定、肯定看不起我。”江北胡言乱语起来。
“别哭了。”沈慕南皱眉,心也跟着抽疼,他不大会哄人,笨手笨脚地碰了碰小情人的脸,“你这个样子,他更不会心安。”
终于,男人和他的情敌达成了一次和解,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用这样卑微的话才安慰自己的小情人。
“你也看不起我,是不是?”江北今天是无理取闹够了,什么话都敢不假思索地往外说,他早就想说了,“什么忠贞爱情,在我这儿都是狗屁,我今天能跟你结婚,明天也能跟别人结婚,你不要我了,我就去找他,他死了,我就又回来找你了。你肯定恶心我这种人,你们都是这样想的。”
“我没这么想。”
江北抬头看他,忽然咧嘴笑了,比哭还难看:“不可能,周明就是个傻子,你多精明啊,你肯定嫌我恶心。”
“我跟他一样,我也是个傻子。”这话才是男人的心里话,他是心甘情愿被这个小骗子骗,骗感情,骗钱,随他去,能骗一辈子最好。
潜藏的那一点点良知忽然在江北的内心觉醒了——
那人孤零零地躺在地底下,他却像没事人一样跟别人过起了日子,不是有钱了嘛,乐不思蜀的他从没想过要去给前夫买块风水好点的墓地。傻大个生前没钱买房子,死后依然拘泥在不值一钱的一抔黄土里,要不是周洋的那通电话,他也许早就把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沈慕南尽